“武當山位于湖北省均縣,又名參上山,太和山。山勢雄壯秀麗,周圍四百公里,下臨漢江,最高的天柱峰海拔一千七百公尺。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巖,二十四澗,它的特點是‘高瞻遠矚’和‘幽深清秀’兼而有之?!保ㄗ⒁唬?br/>
或許武當山?jīng)]有五岳有名,但在明代,它的地位卻是在五岳之上。因為明代的皇帝,曾封武當山為“太岳”,加上一個“太”字,即是表示它的地位高于“五岳”了。
封建時代,臣下得到皇帝的“不次”(不依次序)封賞,稱為“殊遇之恩”。以山喻人,武當山在明代也真可稱得上是得到“殊遇之恩”的。明永樂十一年(公元1413年),明成祖朱棣命工部侍郎郭璉、隆平侯張信、駙馬都尉沐昕督工營造武當山宮觀。這次工程,每日使用工匠軍民等三十萬人,費用以百萬計。這是根據(jù)《明史》的記載。在嘉靖的碑文中則是只耗資二十余萬,建筑器材絕大部分來自全國各地,和北京的宮殿差不多同樣規(guī)格!
武當山上有兩座著名的碑刻,一座是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年)立的“太岳太和山道宮碑記”。在碑文中永樂引用道教經(jīng)典敘述所謂“真武大帝”和武當山的關(guān)系,并說他父親洪武(朱元璋)和他自己之取得天下,都曾經(jīng)得到“真武”的默佑。所以在武當山上建造宮觀,表彰“神功”。
另一座碑是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立的“重修太和山宮殿紀成碑”。碑文大意是:成祖定都北京,是屬于“北極玄天上帝真武之神”所鎮(zhèn)守的北方,因此能蒙神恩庇佑,統(tǒng)一中國,并鞏固了北方廣大的領(lǐng)土,等等。這是嘉靖替祖宗講的,解釋了明成祖何以要和“真武大帝”拉上關(guān)系。
嘉靖在武當山腳建了一座刻有“治世玄岳”四字的石雕牌坊,當?shù)厝朔Q“玄岳門”。永樂時已把武當山的地位列于五岳之上,到嘉靖時更尊為“玄岳”。把武當山的“地位”,捧得更加高不可攀。
過了石坊,便是遇真宮。遇真宮是明成祖為了紀念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建造的。玄岳門與遇真宮之間,還建有張三豐的銅像,是一個頭戴斗笠,腳穿草鞋,非常生動的人像。
此時正有兩個小道士在瞻仰他們祖師的塑像。
年紀較大那個道士給師弟講祖師的故事:“你知道嗎?張真人可真是個怪人,他從來不講修飾,有個外號叫‘邋遢張’,他為人不拘小節(jié),和販夫走卒,山野小民,都能交上朋友。但本朝的洪武、永樂兩位皇帝,好幾次派人拜訪他,想請他入京一見,他都避開。你說怪不怪?”
那較小的道士道:“這故事我已聽師父說過了。不過聽說他云游四川時,還是和洪武帝的一位王子蜀獻王交過朋友的。師父說張真人并無世俗之見,在他心目中,皇帝和平民都是一樣。他交朋友是講緣分的,倒并不是因為對方是皇帝才特地避開?!?br/>
年紀大的那個道士喜歡用“你知道嗎”做口頭禪,不料他講的這個故事,師弟比他知道的還多。他心里不大高興,為了維持做師兄的體面,“哼”了一聲,說道:“你知道張真人是什么地方的人嗎?”小道士道:“大概不是湖北就是湖南吧?”大的那個道士冷笑道:“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咱們的張真人是遼東人!”(注二)
小道士道:“哦,咱們武當派的祖師竟然是遼東人嗎?這個我倒沒有聽見師父提過。”
年紀大的那個道士覺得有了面子,得意洋洋地說道:“你以為我騙你不成,張真人是遼東人這個事實,武當山上的道家弟子,年紀在三十歲以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br/>
小道士莫名其妙,說道:“這和年紀有什么關(guān)系?”
年長那個道:“怎么沒有關(guān)系,你知道嗎?本門慣例,道家弟子是只收年未弱冠(二十歲為弱冠)的。即是說三十歲以上的弟子,最少亦已入門十年有多。你入門不過六年,現(xiàn)在也還沒到二十歲,當然沒人告訴你了?!?br/>
小道士道:“師兄,你越說我可越糊涂了。祖師的事跡,每一個門人弟子都應(yīng)該知道的。為什么要滿了十年以上,才能把祖師的籍貫說給他聽呢?”
年長那個道:“也不是入門滿了十年,就可以讓你知道。只不過因為在十年之前,祖師的籍貫,是不忌諱,現(xiàn)在則是忌諱了。所以大家都不愿提起。要不是我告訴你,恐怕你再過十年,都未必知道呢!”
小道士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問道:“什么忌諱?”
年長那個道:“這里沒有外人,說給你聽也不打緊。你知道嗎?”
他正要說出“忌諱”的所來,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外人”來了。
是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漢子,濃眉大眼,一副鄉(xiāng)下人模樣,雙目呆滯無光,好像心神不屬的模樣,呆頭呆腦的正向著他們走來。
年長那個道士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陡地喝道:“你懂不懂規(guī)矩?”
那漢子一愕道:“什么規(guī)矩?”
年長那道士道:“永樂帝為了對張真人表示尊敬,特許我們武當派立下一條規(guī)矩,天下學(xué)武的人無有不知,我看你是裝蒜!”
那漢子道:“我委實不知?!?br/>
“你不識規(guī)矩,識不識字?”
“若不是太深奧的字,倒還識得幾個。”
“你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經(jīng)過解劍亭?寫著這三個字的匾額,是懸掛在亭子當中的。你沒看見?”
那漢子道:“好像看見?!?br/>
年長那道士勃然大怒,喝道:“哼,你這是明知故犯!”
那漢子也似已經(jīng)給他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激怒,淡淡說道:“我到底犯了你們哪一條規(guī)矩?我問你,你又不說出來。對不住,我有事在身,你若只知罵人,請恕我不能奉陪了?!?br/>
那道士高聲說道:“你經(jīng)過了解劍亭,‘解劍’這兩個字的意思你都不懂嗎?武當派的規(guī)矩,就是不準外人佩劍上山!”
說到“不準”這兩個字,他已是拔劍出鞘,劍光迅如閃電,刷的一劍向那漢子刺過來了。
他倒不是想要取對方性命,他是想賣弄手段,一劍劃斷那漢子的腰帶,把那漢子的佩劍擊落!
他出手如電,只道這鄉(xiāng)下少年決計躲避不開,心里只是在想:“要不要令他稍微受一點傷,作為薄懲呢?”根本就沒想到對方有反擊之力。
結(jié)果當然是大出他意料之外,這一劍竟然刺了個空。
那鄉(xiāng)下少年也是個倔強的脾氣,即使他知道對方的用意,他也不甘受辱的,何況他并不知。突然遭到對方的襲擊,他本能的就拔劍抵御了。
雙劍相交,錚的一聲,濺出火花。鄉(xiāng)下少年喝道:“你怎能不讓我說話,我……”
那道士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被他反擊的,要不是應(yīng)變得宜,險些反而受傷,不覺老羞成怒,哪肯聽他分說,立即又是一劍刺將過去,喝道:“你分明是看不起我們武當派,還有什么好說!”
這一劍來得更快了,竟然刺向鄉(xiāng)下少年的眼睛。
鄉(xiāng)下少年已是無法分神說話,長劍一圈,化解對方攻勢。那道士不覺也是心頭一凜:“他這一招怎的竟然好像是連環(huán)奪命劍法中的第十八式長河落日?”但此時雙方出手都快,他已是欲罷不能。
鄉(xiāng)下少年連退三步,退一步化解對方一分攻勢,連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穩(wěn)住陣腳。剛要說話,那道士的劍法已是倏然一變,從連環(huán)奪命劍法變成了太極劍法,劍勢如環(huán),一個個的劍圈,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迫得那鄉(xiāng)下少年必須全神招架,仍然無法解釋。道士大為得意,心里想道:“原來是本門一個學(xué)藝未精的俗家弟子。哼,即使你是本門弟子,你對我不敬,也該懲罰。且擊落了他的劍再說?!?br/>
豈知對方的劍法雖不如他,但要擊落對方的劍也不容易。
原來這個鄉(xiāng)下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戈振軍。
假如他從來沒有見過太極劍法,十招之內(nèi),必敗無疑。但好在他不但見過,而且曾經(jīng)和用太極劍法的耿京士交過手,這個多月來,他對太極劍法的奧妙自行揣摸,雖然還不會使,但已“懂得”幾分。這道士想要在迫切之間將他打敗,卻是不能了。
轉(zhuǎn)瞬過了三五十招,那小道士叫道:“師兄,這人使的劍法好像是……”
年長的道士喝道:“你別多管閑事,留神看我的太極劍法吧!”小道士一來是懾于師兄的威嚴,二來他也正是想學(xué)太極劍法,被大師兄一喝,果然就不敢開口了。
五十招過后,戈振軍漸感不支,那道士一招劃出了二個劍圈罩著戈振軍身形,喝道:“撤劍!”這一招名為“三轉(zhuǎn)法輪”,待轉(zhuǎn)到第三個“法輪”(劍圈)之時戈振軍的劍非脫手不可!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喝道:“不敗,住手!”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怎么嚴厲,但聽在那道士的耳中,卻是令得他心頭一震!
來的是個老道士,這老道士正是武當派的掌門無相真人!
此時那道士剛剛劃出第三個劍圈,業(yè)已套著戈振軍的長劍,心頭一震,不知不覺間劍勢稍慢,劍圈劃得歪歪斜斜,戈振軍一招“大漠孤煙”,劍尖投入圈中一挑,“當”的一聲,那道士的長劍墜地。戈振軍也乖巧,心想:“他是‘不’字輩的道家弟子,如此氣勢,定非一般弟子可比。我可不能損了他的顏面?!毙哪钜粍樱s忙也裝作是禁受不起對方這一擊之力,自行扔劍。兩柄劍幾乎是同時落在地上。
不過,他瞞得過小道士,卻瞞不過無相真人的眼睛。無相真人心里想道:“此人能用連環(huán)奪命劍法抵御太極劍法,在本門弟子之中,恐怕還沒有第二個可以做得到。嗯,近年來本派人材寥落,我正愁后繼無人,此人倒不失為可以學(xué)武的上乘之選。就只怕他心計深沉,可以為善,也可為惡。若用于為善,當然是本派難得的人材,若用于為惡,那就反成禍患了。嗯,我只好多費點心力教導(dǎo)他吧?!?br/>
“這是怎么回事?”無相道人問那道士。
那道士惶然說道:“稟掌門師伯,你是親眼看見的了,他佩劍上山,我叫他解劍,他不肯聽,還和我動手!”
無相真人哼了一聲道:“你看不出他是本門弟子嗎?他不是外人,何須解劍?”
那道士滿面通紅,說道:“他沒有向弟子講明,我是在和他交手之后,才知道他是同門的?!?br/>
無相真人心里當然明白,這道士是說得不盡不實。要不是這道士先動手,戈振軍決不會跟他打起來。不過由于這個道士乃是他的師弟武當派三個長老之一的無量道人的大弟子,他看在師弟的份上也不想太過責(zé)備他了。只是淡淡說道:“這條規(guī)矩,我本來想廢掉的,只因是本朝永樂帝的恩典,我只好讓這條規(guī)矩和解劍亭都保留下來。但望你們能善體我的用心,以后不要恃著皇家的恩寵生驕,即使是外人犯了規(guī)矩,也不可就和人家動武。”
那道士甚是尷尬,跪下來道:“多謝掌門教訓(xùn)?!?br/>
戈振軍連忙也跪下來,說道:“稟掌門,這其實是弟子的過錯,弟子腦筋遲鈍!這位師兄問我懂不懂規(guī)矩的時候,我一時想不起就是這條規(guī)矩,怪不得師兄教訓(xùn)我的?!?br/>
無相真人皺一皺眉,說道:“既是誤會,揭過就算了。我又不是要追究你們的責(zé)任。都起來吧!”接著問戈振軍:“你的師父是誰?你是第一次上武當山吧?為什么單獨前來?”武當派的不成文規(guī)矩,俗家弟子第一次上山來拜見掌門,都是由師父或者是由本門的長輩帶領(lǐng)來的。
戈振軍道:“稟掌門,弟子戈振軍,家?guī)熓恰?br/>
無相真人連忙說道:“哦,原來你是何其武的大弟子,你知不知道,我正是等著你來的?!?br/>
戈振軍受寵若驚,怔了一怔,說道:“掌門知道弟子今日要來?”
無相真人道:“不錯,因為你的無極師伯本應(yīng)該前兩天就回到山上的,他不回來,你的師父就該來的。但他們兩人都不見來到,那么你當然是非來不可了。我就是因為怕你初次上山,人事陌生,要經(jīng)過許多通傳,才見得到我。所以這兩天我才特地走下山,為的就是可以讓你免掉許多麻煩,馬上就見到我?!?br/>
戈振軍道:“稟掌門,無極師伯和家?guī)煛ㄕf至此處,他偷窺一下掌門面色,停一停才說下去)這個、這個、說來話長……”
無相道人道:“既是說來話長,那你就跟我回去,先歇一歇,慢慢再稟告我吧?!?br/>
戈振軍暗自慶幸自己的所料不差:“好在我懂得看掌門人的面色,沒有立即向他稟報。否則有這兩個臭道士在旁,萬一我掌握不好分寸,說出了不應(yīng)該讓他們知道的事情,那就糟了。”要知無相真人以掌門之尊,親自來接戈振軍上山,當然不會只是為了免除他通報的麻煩,而是恐防他不識輕重,一到了武當山上,就把這牽連甚大的秘密,隨便告訴同門的。戈振軍年少老成,這一層他也是早就想到的了。令他躊躇不決的只是要不要先向掌門報喪而已。因為按照武林常理,殺師的仇有如殺父之仇,為人徒弟的慘遭此變,是應(yīng)該立即趕去向掌門人報喪,而且是應(yīng)該一見到掌門人的面,就號啕痛哭的。
此時他方始放下心上的石頭,因為不論從掌門人的面色,或是從掌門人所透露的口風(fēng),他都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做得對了。一般的事情,才要遵守“常規(guī)”,非比尋常的大事,那是無須拘泥“俗禮”的。
不過,那兩個道士卻是不懂得內(nèi)里因由的,他們見掌門人“破格”接引一個俗家弟子上山,卻是不禁大為驚詫了。于是他們都忙不迭的對戈振軍自我介紹,戈振軍這才知道,年長的這個是長老無量道人的大弟子,道號不??;年幼這個是長老無色道人的第三個弟子,道號不浮。
無相道人道:“戈振軍,你是第一次上山,先來拜過祖師吧?!贝暾褴娦羞^參拜祖師的大禮,便即帶他上山。不敗不浮沒有掌門人的吩咐,可不敢尾隨了。
戈振軍跟著掌門人走,也不敢隨便說話。過了“遇真宮”,無相真人忽道:“振軍,剛才你參拜祖師的時候,臉上有古怪的神色,你心中在想什么?”
戈振軍暗暗吃驚:“掌門人的目光好銳利,我想什么,只怕都瞞不過他!”囁囁嚅嚅說道:“稟掌門,弟子是想請問一件事情,只不知該不該問?”
“你盡管問!”
“本派祖師張真人真的是遼東人嗎?”
“不錯。你還要知道什么?”
“那么張真人是滿人還是漢人?”
“祖師是在遼東出生的漢人,你問這個干嘛?”
戈振軍道:“我是聽得兩位師兄在談?wù)撟鎺煹氖论E,心中有點奇怪……”
“奇怪什么?”
“何以不能讓新入門的弟子,知道祖師的籍貫?但聽說十年前是沒有這條規(guī)矩的?!?br/>
“現(xiàn)在也沒有這條規(guī)矩,他們之所以不敢提起祖師的籍貫,只因為他心中有障!”
“什么叫做心中有障,請掌門指點,開弟子茅塞。”
無相真人道:“世法有云,眾生平等。這雖是佛家的話,但佛道同源,佛理亦即道理。人是‘眾生’之一,眾生都一律平等,何況是此地的人與彼地的人。人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有貴賤之分,好壞之分,倘若你的心中,先存有漢人就是好人,滿人就是壞人,那就是‘障’!”
戈振軍若有所思,默然不語。
無相真人繼續(xù)說道:“十年前,努爾哈赤帶領(lǐng)的滿洲兵士雖然已經(jīng)開始在邊境騷擾,但咱們大明還只是把他當作小小的邊患,因此在十年前張真人是出生在遼東一事在本派還是并不作為忌諱的,其后,努爾哈赤建國稱汗,如今已是和大明儼然成為敵國了。兩國邊境之間的戰(zhàn)爭,規(guī)模也是越來越大,本派弟子,自是不免有人覺得,倘若提起祖師是遼東人的話,即使他只是在遼東出生的漢人,那也是很不光彩的事了?!?br/>
戈振軍道:“哦,原來忌諱是這樣來的?!?br/>
無相真人道:“其實你不提也還是有人知道的,這種忌諱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重要的不是張真人的籍貫,而是他的為人!”
戈振軍道:“張真人一生光明磊落,那是沒話說的!”
無相真人點點頭道:“豈僅光明磊落而已,你知道從太祖皇帝起,大明歷代天子都推崇張真人的原因嗎?”
他自問自答:“永樂帝立的碑文,說是他取得江山,多蒙真武大帝庇佑,其實這只是假托神道的說話,內(nèi)里還有原因的。當年太祖驅(qū)逐蒙古韃子,恢復(fù)大漢河山,張真人創(chuàng)立的武當派,是曾為他出過力的。不過張真人不愿領(lǐng)功而已。所以直到今日,滿洲已成敵國,當今天子對張真人的敬禮也還依著舊禮,而天下有識之士,也并不以張真人是遼東人而認作天下之恥的!我盼你不要和庸人一般見識,要辨別只有好壞之分,并無滿漢之別!”
戈振軍喃喃自語:“只有好壞之分,并無滿漢之別。”
無相真人道:“是啊,漢人中也有壞人,滿人中也有好人。這道理不是很顯淺嗎?”
戈振軍不覺汗流浹背了。要知耿京士之所以被他疑為奸細,乃是因耿京士避居遼東而引起的。滿洲人里面也有好人,何況只是住在滿洲人的地方?這個引起懷疑的立腳點豈非就站不住了?
不過,關(guān)鍵還是在霍卜托這個人身上?,F(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是出生在遼東的漢人了,這情形就和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一樣。因此,問題只在于他是否真的做了滿洲的奸細。不錯,他是曾經(jīng)做過努爾哈赤的衛(wèi)士,但又焉知他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呢?無極師伯和他自己在一知道霍卜托的身份之后,就斷定他滿洲奸細,是否也有“先入為主”之見呢?
而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則是霍卜托寫給耿京士那封信,他要耿京士做的是什么事,他在北京要謀得“一官半職”又為的是什么?只有查清楚了這兩點,才可以證明耿京士是奸細或不是奸細。
如今,和這個事件有關(guān)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唯一的活口,似乎就只有霍卜托了。
甚至在霍卜托的身上,還可能查到隱藏在本派的大奸細?;舨吠羞@個人太重要了。
無相真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而且戈振軍尚未想得到的一件可能發(fā)生的事,他亦已想到了。
他把戈振軍帶入他的靜室,在問清楚了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之后,喟然嘆道:“現(xiàn)在是只留下霍卜托一個活口了,他也是最重要的證人,只盼他尚未慘遭毒手了!”
聽得“慘遭毒手”四字,戈振軍吃一驚道:“你是說害死無極師伯那個奸徒也會害他?”
無相真人道:“不一定要那個人親自動手的?!?br/>
戈振軍道:“那么,要不要立即派人上京去找他,倘若查明真相,他不是奸細的話,咱們可以通知現(xiàn)在京中的武當?shù)茏颖Wo他,或者叫他趕緊躲起來。如果沒有適當?shù)娜说脑?,弟子愿意自告奮勇,跑這一趟。”
無相真人道:“這件事不用你來操心了。如果現(xiàn)在才派人上京的話,哪還來得及呢?”
戈振軍又喜又驚,說道:“原來掌門早已派了人去了?”
無相真人道:“不錯,我派去的人是我最信得過的大弟子不戒。我想,就在這一兩天,他也應(yīng)該回來了。”
戈振軍道:“啊,那是在丁師叔遇害之前就派出去的了?”
無相真人道:“不錯,這倒不是我有先見之明,當時我還未知道有那么厲害的對頭的。我差遣不戒上京,主要的目的還是在查明真相,其次才是防他遭人毒手。嗯,但現(xiàn)在可不同了?!?br/>
無相真人雖然沒有言明,戈振軍也懂得“不同”之處。如今既然發(fā)現(xiàn)有那么厲害的潛伏敵人,當然是更可慮了。如果無相真人是現(xiàn)在才派人上京,那就應(yīng)該派遣武功更高的人,以保護霍卜托的性命為主要目的。
戈振軍忽地想起無相真人剛才用的是“對頭”二字,心有所疑,問道:“據(jù)無極師伯的說法,暗算丁師叔和他自己的那個兇手,太極掌力已是在他之上,顯然是本派高手。不知掌門對此是否還有懷疑?”要知倘若已經(jīng)可以斷定是本門中人的話,那就應(yīng)該用“內(nèi)奸”二字,而不是泛指“對頭”。
無相真人說道:“有這樣造詣的本派高手寥寥可數(shù),我想來想去,并沒哪個可疑。是以我不敢斷定他必定是藏在本派的內(nèi)奸。”
戈振軍道:“但太極拳是本派不傳之秘,外人怎能練成太極掌力?”
無相真人道:“張真人創(chuàng)立本派至今,亦已有二百年了。二百年中,練成太極掌力的道家、俗家弟子縱然不是太多,為數(shù)也是不少。難保沒有一兩個把本派的武功傳給外人。例如對武學(xué)成迷的人就往往有個毛病,見了別派高明的武功,就什么戒律也忘記了,寧愿把本派更高明的武功和別派交換的。二百年中,只要有一兩個這樣的人,本派的‘不傳之秘’就會給外人偷學(xué)了去,那個人若又經(jīng)過一百幾十年的一代一代傳下來,那么,當今之世,若有外人的太極掌力練得比我更高,那也不足為奇了?!?br/>
戈振軍一陣迷茫,心想:“這一層無極師伯確是還沒想到?!闭f道:“若然如此,事情豈非越來越復(fù)雜了?”
無相真人道:“我不敢說是或不是,總之,整個事件是還有許多疑團我都未能猜想得透的。唉,但愿不是本派的奸徒所為就好。茲事體大,你也不必胡猜亂想。反正不戒這一兩天就可以回來,到時或者能夠找到一些線索?!眲傉f到這里,忽地有人推門而入。
戈振軍吃了一驚,不知道這個膽敢闖進掌門人密室的人是誰,但想必是本派中一個重要人物。
他心念未已,謎底已經(jīng)揭開。只見那闖進密室來的中年道士已是叫了一聲“師父!”但眼睛卻看著他。
無相真人笑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不戒,我們正等著你回來呢。這位是你何師叔的大弟子,名叫戈振軍。你有話但說無妨?!?br/>
不戒滿臉風(fēng)塵之色,也顧不得與戈振軍敘同門之禮了,當下便即匆匆說道:“稟師父,弟子有辱使命,去到京師,已經(jīng)遲了一步!”
無相真人心頭一凜,問道:“霍卜托怎么樣了?”
不戒說道:“已經(jīng)死了!剛好是我來京師的前一天,突然暴病身亡的!”
無相真人道:“暴病身亡?哪有這樣巧的事?是不是給人謀殺的,你查過沒有?”
不戒道:“稟師父,此事似有蹺蹊,我也不知他是否被人謀殺,甚至不知他是真死假死!”
無相真人眼睛一亮,忙道:“此話怎說?”
不戒道:“我遵師門之囑,一到京城就去拜候那位退休的震遠鏢局的前總鏢頭石鑄。他是老北京,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認識。我托他查霍卜托這件事,結(jié)果他從一個下三濫的小人物口中,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
無相真人道:“哦,是怎樣意想不到的事情?你說得仔細些。我們一起參詳?!?br/>
不戒道:“那個下三濫的小人物是個專偷死人東西的人,即盜墓賊?;舨吠惺莻€新來京師的人,無親無故,掘這種人的墳?zāi)梗L(fēng)險是最少的。所以霍卜托雖然是在錦衣衛(wèi)當差,他也膽敢在他下葬的第二天晚上,便去發(fā)掘墳?zāi)沽?。結(jié)果,令得他對石鑄大嘆倒霉。你猜怎樣,不但沒有陪葬的珍品,連衣服也沒有。甚至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打開棺蓋,連尸體也沒有!”
無相真人道:“哦,連尸體也沒有?那么是誰替他安葬的?”
不戒道:“聽說是錦衣衛(wèi)的幾位同僚替他料理后事的,其中一個也是石鑄的老朋友。據(jù)那個人說,他的確是親眼看見霍卜托的尸體被放入棺材!”
無相真人道:“但按常理來說,尸體是絕對沒有人偷的!”
不戒說道:“但也有一種可能,他是給人毒死的。毒死他的那個人,恐防留下后患,故而毀尸滅跡?!?br/>
他見戈振軍土頭土腦的樣子,怕他聽不懂,又再以加解釋:“中毒身亡的骨頭是黑色的,所以縱然死了多年,也還可以驗得出來。兇手害怕他日有人開棺驗尸,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莫過于自己先行動手,把尸體盜走、毀滅了?!?br/>
戈振軍道:“這個可能不是沒有,但更大的可能還是假死。”
不戒道:“所以我說這是一個疑案,是真死?是假死?是謀殺?是病亡?都不容易斷定!”
戈振軍喟然嘆道:“但愿他是假死才好,否則最后一條線索也都斷了?!钡恢醯?,他口里雖在嘆氣,心底卻也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
無相真人忽道:“霍卜托寫給耿京士的那封信呢,是不是在你手上?”
戈振軍道:“那封信已不見了?!?br/>
無相真人一怔道:“怎會不見的?耿京士沒帶在身上么?是到了你的手上才遺失,還是沒搜出來?我想你不至于忘記搜他的身吧?”
戈振軍道:“他是帶了來,但我也不知是怎會不見的?!碑斚轮缓冒旬敃r的情形,比較詳細地說給無相真人知道。
無相真人嘆道:“想不到一個疑案之后,又是一個疑案。倘若那封信是給人偷去的,咱們就更難查明真相了。”
不戒道:“但那封信,師父不是曾經(jīng)聽過丁師叔口述的么?”
無相真人道:“我要的是霍卜托的親筆字跡。他死了也還有用的,你懂么?”
不戒道:“恕弟子糊涂,我想不出有什么用處?!?br/>
戈振軍道:“如果將來發(fā)現(xiàn)霍卜托還有另外的書信或者日記之類的東西留下來,咱們就可以用這封信的字跡去辨別真?zhèn)??!?br/>
不戒道:“啊,不錯!你的腦筋是比我靈活得多!”他本來不大看得起戈振軍的,此時卻不覺另眼相看了。
無相真人道:“振軍,你今后打算怎樣?”
戈振軍道:“弟子已是無家可歸的人,哪還談得到什么打算?”
無相真人道:“好,那你就留下來吧。我會安置你的?!?br/>
戈振軍道:“多謝掌門恩典!”掌門將怎樣“安置”他,他亦已隱隱猜到幾分。故此,他的心中雖然仍然充滿哀痛,但在哀痛之中,卻也有點兒為自己的前途而慶幸了。
無相真人道:“好,你現(xiàn)在可以跟我去向兩位長老報喪了?!?br/>
三日之后,武當山上添上一名新的道家弟子。
武當門下,有數(shù)百名道士之多,多收一名弟子,本來不足為奇,但這個新來的道家弟子,卻是破了武當派的先例的。
第一,按照武當派的習(xí)慣,道家弟子,多是幼年拜師,很少超過十五歲。這名弟子卻已有二十七歲了。
第二,這名弟子并不是“外人”,他本來就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
第三,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名弟子竟然是由掌門人無相真人收他做“關(guān)門弟子”的。由俗家弟子轉(zhuǎn)為道家弟子的不是沒有,但由掌門人親自收為弟子的卻是“異數(shù)”。
這名新弟子就是戈振軍。
無相真人是很得門下弟子愛戴的掌門人,他做的事情,當然沒人敢加非議。但饒是如此,一眾弟子也是難免“議論紛紛”了。
無極長老和兩湖大俠何其武的死亡消息,在戈振軍受戒之前亦已公開。當然所謂“公開”也只是讓別人知道他們業(yè)已“病逝”而已,真正的死因是沒有公開的。
無極道長已是年過六旬,雖然不算高齡,也算得是長壽了(古代人的平均壽命是比現(xiàn)代人短的),但何其武不過剛過五旬,卻是只能算中人之壽了,不過,他們“病逝”的消息,是由掌門說出來的,當然也沒人敢懷疑掌門說謊。有好些人還以為是掌門人念在何其武早逝的份上,才把何其武的大弟子收錄做自己的弟子(何其武是俗家子弟的領(lǐng)袖,地位非比尋常)。
戈振軍現(xiàn)在已是道號“不岐”的道士了,他不是不知道別人的議論,但他卻只當不知。他本來就是不愛多說話的人,做了掌門人的弟子,更加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