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雙手扶掖乾隆上岸。眾侍衛(wèi)圍成半圓,三面拱衛(wèi)。陳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聲。數(shù)百名御林軍驍騎營軍士快步奔到。一名侍衛(wèi)牽過一匹白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馬。四下軍士緩緩聚攏,將陳家洛一干人圍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紅花會群豪大叫:“喂,大膽東西,見了皇上還不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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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手一揮,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數(shù)聲,射入天空,如數(shù)道彗星橫過湖面,落入水中。驀地里四下喊聲大起。樹蔭下、屋角邊、橋洞底、山石旁,到處鉆出人來,一個個頭插紅花,手執(zhí)兵刃。徐天宏高聲叫道:“弟兄們,紅花會總舵主到了,大家快來參見。”紅花會會眾歡聲雷動,紛紛擁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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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軍各營軍士箭在弦、刀出鞘,攔著不許眾人過來。雙方對峙,僵住不動。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聽得蹄聲雜沓,人喧馬嘶,駐防杭州的旗營和綠營兵丁跟著趕到。李可秀騎上了馬,指揮兵馬,將紅花會群豪團(tuán)團(tuán)圍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動手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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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不動聲色,緩步走到一名御林軍軍士身邊,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馬韁。那軍士為他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交上馬韁。陳家洛一躍上馬,從懷里取出一朵紅花,佩在襟上。這朵紅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絲和紅絨繞成,花旁襯以綠葉,鑲以寶石,火把照耀下燦爛生光,那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標(biāo)志,就如軍隊中的帥字旗一般。紅花會會眾登時呼聲雷動,俯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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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營和綠營兵丁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忽然大批兵丁從隊伍中蜂涌而出,統(tǒng)兵官佐大聲吆喝,竟自約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陳家洛面前,雙手交叉胸前,俯身彎腰,施行紅花會中拜見總首領(lǐng)的大禮。陳家洛舉手還禮。那些兵丁行完禮后奔回隊伍,后面隊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禮,此去彼來,好一陣子才完。原來紅花會在江南勢力大張,旗營和綠營兵丁有很多人被引入會,漢軍旗和綠營中的漢人兵卒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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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見自己軍隊中有這許多人出來向陳家洛行禮,這一驚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動武,御林軍各營雖然從北京衛(wèi)駕而來,忠誠可恃,營中亦無紅花會會眾,但無論如何難操必勝之算,自己又身在險地,自以善罷為上,冷冷向李可秀說道:“你帶的好兵!”李可秀本已驚得呆了,一聽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連稱:“臣該死,臣該死。”乾隆道:“叫他們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聲傳令,命眾兵將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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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見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請回去吧!”紅花會會眾叫道:“總舵主,各位當(dāng)家,再見!”呼聲雷動,響徹湖上,只見人頭聳動,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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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弘歷自幼受父親雍正訓(xùn)誨,文才武略,在滿清皇族中可說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當(dāng)年太祖太宗東征西討,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親前敵。滿洲兵例,八旗出戰(zhàn),各旗統(tǒng)兵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都不得后退一步,否則本旗人丁馬匹即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戰(zhàn),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來,海內(nèi)晏安,無地可逞英雄,一聽陳家洛在湖上招飲,想起太祖太宗當(dāng)年在白山黑水間揮刀奔馳的雄風(fēng),這一點(diǎn)小小風(fēng)險豈可不冒?豈知事到臨頭,處處為人所制,幸而他頗識大體,知道小不忍即亂大謀,舉手向陳家洛道:“今晚湖上之游,賞心悅目,良足暢懷,多謝賢主人隆情高誼。就此別過,后會有期。”在眾侍衛(wèi)官員擁衛(wèi)下回?fù)崾鹑チ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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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與眾兄弟置酒豪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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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會群雄將御前侍衛(wèi)打得一敗涂地,最后一陣徐天宏與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擁重兵,竟不敢下令攻擊,人人興高采烈,歡呼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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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對馬善均道:“馬大哥,皇帝老兒今日吃了虧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罷休。你吩咐杭州眾兄弟大家特別留神,尤其是旗營綠營里的兄弟,別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調(diào)大軍來動手,大伙就退入太湖?!瘪R善均點(diǎn)頭稱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帶了兒子先去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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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滿飲一杯,長嘯數(shù)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驀地一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幾,這幾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一起過中秋的么?”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周老前輩、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家忙了一晚,總算沒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xiàn)在請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點(diǎn)私事,后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問道:“總舵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陳家洛道:“不必了,這件事沒危險,我獨(dú)個兒在這里靜一靜,要想想事情?!?br/> ?
眾人移船攏岸,與陳家洛別過,上岸回去。楊成協(xié)、衛(wèi)春華、章進(jìn)、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頭歡呼叫嚷,旁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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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遠(yuǎn)望眾人去遠(yuǎn),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明澄如鏡的湖面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重回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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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格格輕笑。陳家洛止哭回頭,見一艘小船緩緩劃近,月光下見一人從船尾站起,身穿淺灰長袍,雙手一拱,叫道:“陳公子,獨(dú)個兒還在賞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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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見那人風(fēng)姿翩翩,便是陸菲青那徒弟,剛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淚,抱拳回禮,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輕輕一縱,落在陳家洛船頭,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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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微微一怔,道:“請坐下細(xì)談。”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她撥弄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你見到了我們余兄弟嗎?他在哪里?”李沅芷笑道:“我當(dāng)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說。”陳家洛又是一怔,心想這小子好生古怪,說話倒像個刁蠻姑娘。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桐肩膀細(xì)聲笑語的親熱神態(tài),剎那間涌上心頭,對她忽感說不出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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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玩了一陣水,右手濕淋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光下見他眼圈紅紅的,淚痕未干,奇道:“咦,你哭過了嗎?剛才我聽到一個人哭,原來是你?!标惣衣鍎e過了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軟,柔聲道:“是不是牽記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別難過,我跟你說,他兩人都好好活著?!标惣衣灞鞠爰?xì)問,但聽她一副勸慰小孩子的語氣,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報信,我們也查得出來?!比允悄蛔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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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問道:“我?guī)煾改兀克驳胶贾萘藛??”陳家洛道:“怎么?陸老前輩沒跟你在一起嗎?”李沅芷道:“當(dāng)然啦,那晚在黃河渡口一陣大亂,就沒再見他?!标惣衣宓溃骸瓣懤锨拜呂涔ψ拷^,料無錯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們紅花會勢力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言語無禮,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頗有涵養(yǎng),道:“李大哥說的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br/> ?
李沅芷隔了一會,說道:“我聽余師哥說你武藝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說你做我?guī)煾付伎梢裕y道你比我?guī)煾高€強(qiáng)么?”陳家洛聽她說話不知輕重,微微一笑,道:“陸老前輩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我若給他做徒弟,他還不見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資質(zhì)十分聰明之人?!崩钽滠菩Φ溃骸鞍?,別當(dāng)面捧人家啦。我剛才見你拋了四只酒杯,內(nèi)勁使得好極啦。不過你們紅花會的人對你這么服服貼貼,比見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diǎn)不服氣?!?br/> ?
陳家洛哼了一聲,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嚇,這點(diǎn)你不懂,也懶得跟你多說?!币娝种蓺庥譄o禮,覺得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見吧!”說罷舉起槳來,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別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對我這么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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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聽了這話,氣往上沖,便要發(fā)作,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領(lǐng)袖群倫,為紅花會眾豪杰之長,不能隨便動怒,這姓李的年紀(jì)比自己小,此時又無第三人在場,爭吵起來,被人說一句以大壓小,何況她師父對本會情義深長,瞧她師父臉面,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當(dāng)下強(qiáng)抑怒氣,舉槳劃船。李沅芷是個自小給人順慣了的人,陳家洛越不理睬,心頭越是氣惱,悶在船頭,一時下不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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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將近劃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氣。你要是真狠,干么獨(dú)自偷偷的躲在這里哭?”陳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聲道:“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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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呼了一口氣,側(cè)目斜視,心想:“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你竟敢對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來向你報訊,你卻不理人家。沒我?guī)兔?,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标惣衣逍忝家粨P(yáng),道:“憑你就有這般大本領(lǐng)?”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們就比劃比劃?!笔滞笠环?,從腰間拔出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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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面上一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心念一動,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統(tǒng)兵的提督神態(tài)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這時心頭煩躁郁悶,又覺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只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一時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樣人,說道:“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職?”李沅芷道:“全不是?!标惣衣宓溃骸半y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親人在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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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一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迎面就是一劍,罵道:“你這小子,怎地出口傷人?”陳家洛見她當(dāng)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那便不必客氣了,喝道:“好哇,我找你師父算帳去?!鄙碜游⑵?,讓開來劍。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劍當(dāng)胸平刺。陳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一吐氣,胸膛向后陷進(jìn)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雖只相差三寸,劍尖卻已刺他不到,大駭之下,怕他反擊,雙足一點(diǎn),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離船甚遠(yuǎn),頂上光滑,她居然穩(wěn)穩(wěn)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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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本想空手進(jìn)招,一見她施展武當(dāng)派上乘輕功,他與張召重對敵過,深知武當(dāng)派武功厲害,于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下穿了過去,站上另一個石墩,手中已執(zhí)著一條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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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不由得暗暗吃驚,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頭皮一拚,嬌叱一聲:“看劍!”左掌護(hù)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石墩,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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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xí)俗以五色彩紙將潭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別有一湖。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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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揮去。李沅芷一擊不中,右腳在石墩上一點(diǎn),“鳳點(diǎn)頭”讓過揮來柳枝,斜刺搶上另一個石墩,使招“玉帶圍腰”,長劍繞身揮動,連綿不盡,正是柔云劍術(shù)的精要,跟著和身縱前,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邊石墩去不可。陳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撲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轉(zhuǎn)身,頭下腳上,柳枝當(dāng)頭揮下。李沅芷舉劍上撩,哪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在她臉上一拂,登時吃了一記,雖不甚痛,卻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竄上左邊石墩,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落下,衣襟當(dāng)風(fēng),柳枝輕搖,顯得十分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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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大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針,連揮三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腿外挺,身子臨空平臥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頂,三批金針從他臂上掠過,嗤嗤聲響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勁,人已躍起,身上居然沒濺著一點(diǎn)湖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墩,知道自己決非敵手,叫道:“后會有期,再見吧!”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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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闭Z聲甫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上拂來。李沅芷吃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哪知這柳枝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裹住劍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李沅芷又驚又羞,右手只得松開劍柄,左掌一擋,與他左掌相抵,借著他一捺之勁,跳上右邊石墩。她長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使這般下流招數(shù)!”陳家洛一怔,說道:“胡說八道,哪里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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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芷一想,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使這一招出于無心,當(dāng)下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長劍,臉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過了還劍入鞘,掉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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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天已微明,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diǎn)點(diǎn)頭,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后面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得有機(jī)會向總舵主效勞,都感甚是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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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已到達(dá)海寧城的西門安戍門。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嬉游的城墻也毫無變動,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農(nóng)家歇了,吃過中飯,放頭便睡。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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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農(nóng)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xiāng)土話,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殺只雞款待。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nóng)人說:“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那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标惣衣逍南敫赣H逝世多年,實(shí)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吃過晚飯,拿三兩銀子謝了農(nóng)家,縱馬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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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此刻重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dāng)風(fēng),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涌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系上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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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到得家門,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除,換上了一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字,筆致圓柔,認(rèn)得是乾隆御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一大片新屋,亭臺樓閣,不計其數(shù)。心中一怔,跳進(jìn)圍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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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jìn)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jìn)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御制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月光上讀碑上御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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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園陳氏業(yè),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筑籌固,沙渚漲希寬??傗廴f民戚,非尋一己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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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游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么‘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又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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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渥恩賚耆碩,適性愜林泉。是日亭臺景,秋游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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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御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fēng)物,對陳家功名勛業(yè)頗有美言。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里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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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折入長廊,經(jīng)“滄波浴景之軒”而至環(huán)碧堂,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鞘歉袊@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么皇帝親筆寫在這里?這個皇帝,學(xué)問未免欠通?!?br/> ?
出得堂來,經(jīng)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zhuǎn)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凈軒,過橋竹蔭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只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筆,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一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蓖@三個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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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暉’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实蹖戇@匾掛在我姆媽樓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luò)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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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dāng)下輕輕上樓,閃在樓臺邊一張,見房內(nèi)無人,房內(nèi)布置宛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diǎn)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聲響,一人走進(jìn)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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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jìn)來的是個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huán)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lǐng),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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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芳進(jìn)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凈凈,坐在椅上發(fā)了一陣呆,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嘆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jìn)房去,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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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嚷,是我。”瑞芳望著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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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rèn)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diǎn)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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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里去啦,這里沒人?!标惣衣宓溃骸澳切聢@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br/> ?
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問道:“姆媽怎么去世的?她生了甚么???”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么,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闭f到這里,輕輕啜泣。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huán)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br/> ?
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著?!庇謫枺骸澳穻尩膲炘谀睦??”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后面?!标惣衣鍐枺骸昂I駨R?”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标惣衣宓溃骸叭鸸?,我去看看再說?!比鸱济Φ溃骸安?,不能……”他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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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于是徑向廟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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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疾忙后退,縮身一棵柳樹之后,只見神廟左右分別竄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口舉手打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里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又起,又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詫異,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便提氣躍上廟門,橫躺墻頂,俯首下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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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一數(shù),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道是甚么教派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以致巡邏如此嚴(yán)密?若非自己輕功了得,見機(jī)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了。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墻邊,溜進(jìn)太殿中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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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再到中殿,殿上香煙繚繞,蠟燭點(diǎn)得晃亮,心想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頭一看,不禁驚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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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頷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的“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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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一座大鐘之后。不一會,四個人走進(jìn)殿來,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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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左面有一扇門開著,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氣派宏偉,宛如北京禁城宮殿規(guī)模。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被人發(fā)覺,于是躍上甬道之頂,一溜煙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無人,輕輕躍下。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著“天后宮”三個大字,殿門并未關(guān)閉,便走進(jìn)去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才驚訝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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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天后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yáng),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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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霧中,轉(zhuǎn)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zāi)?,只見天后宮之后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篆。當(dāng)下隱身墻角往外注視,眼光到處,盡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今晚所見景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yán),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zhuǎn)身,便掀開帳篷鉆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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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伏地不動,細(xì)聽外面并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fā)覺,回頭過來,只見帳篷中空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干干凈凈,帳篷一座接著一座,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帳篷中都點(diǎn)著巨燭油燈,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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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驚懼,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走去,當(dāng)真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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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發(fā)出輕微的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shù)十步,忽聽得前面有衣服響動之聲,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見無動靜,又向前走了幾步,燈光下只見前面隆起兩座并列的大墳,有一人面墳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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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前各有一碑,題著朱紅大字,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xué)士工部尚書陳文勤公諱世倌之墓”,另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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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在燭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也顧不得危機(jī)四伏,就要撲上去哭拜,剛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見他站著向墳?zāi)暺?,突然跪倒,拜了幾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在哭泣?br/> ?
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盡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輕輕走上前去,在他肩頭輕拍,說道:“請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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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驚,突然跳起,卻不轉(zhuǎn)身,厲聲喝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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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彼蝗ダ頃侨?,跪倒墳前,想起父母生前養(yǎng)育之恩,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三官來遲了,見不著你了?!?br/> ?
站著的那人“啊”的一聲,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伸腰站起,向后連躍兩步,已攔在那人面前,燈光下一朝相,兩人各自驚得退后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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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竟是當(dāng)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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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驚道:“你……你怎么深夜到這里來?”陳家洛道:“今天是我母親生辰,我來拜墳。你呢?”乾隆不答他問話,道:“你是陳……陳世倌的兒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搖搖頭:“沒聽說過。”原來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lǐng)是故陳閣老少子,可是誰都不敢提起,須知皇帝喜怒難測,一個多事說了出來,獎賞是一定沒有,說不定反落個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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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疑惑只有更甚,尋思:“外面如此戒備森嚴(yán),原來是保護(hù)皇帝前來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隱秘?非但時在深夜,而且墳?zāi)古c甬道全用黃布遮住,顯是不欲令人知曉。然則皇帝何以又來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于其死后仍有遺思,也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實(shí)在令人費(fèi)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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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xì)打量,臉上神色變幻,過了半晌,說道:“坐下來談吧!”兩人并肩坐在墳前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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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今晚是第三次會面。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帶有結(jié)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斗,勢成敵對。此次見面,敵意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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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鉅,乘著此番南巡,今夜特來拜謝?!标惣衣鍖⑿艑⒁?,嗯了一聲。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決不吐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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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當(dāng)即慨然道:“你盡管放心,我在父母墳前發(fā)誓,今晚之事,決不對任何人提及?!鼻≈俏淞种蓄I(lǐng)袖人物,最重言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時放心,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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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一個是當(dāng)今中國皇帝,一個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的首領(lǐng)。兩人都默默思索,一時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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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忽然極遠(yuǎn)處似有一陣郁雷之聲,陳家洛先聽見了,道:“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見啦?!鼻〉溃骸昂谩!比匀粩y著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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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親恰好生于這一天,所以她……”說到這里,住口不說了。乾隆似乎甚是關(guān)心,問道:“令堂怎樣?”陳家洛道:“所以我母親閨字‘潮生’。”他說了這句話,微覺后悔,心想怎地我將姆媽的閨名也跟皇帝說了,但其時沖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yīng)了聲:“是!原來……”下面的話卻也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顫抖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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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巡邏的眾侍衛(wèi)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身旁多了一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作聲。白振、褚圓等首領(lǐng)侍衛(wèi)更是栗栗危懼,怎么帳篷中鉆了一個人進(jìn)去居然沒有發(fā)覺,若是沖撞了圣駕,眾侍衛(wèi)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wèi)牽過御馬,乾隆對陳家洛道:“你騎我這匹馬?!笔绦l(wèi)忙又牽過一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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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郁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盡是浪濤之聲,眼望大海,卻是平靜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上,映出點(diǎn)點(diǎn)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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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望著海水出了神,隔了一會,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后常在我身邊。我見到你,就同見到令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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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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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xué)士。清代無宰相,大學(xué)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br/> ?
乾隆道:“我正要問你,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現(xiàn)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鼻〉溃骸澳隳赣H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卻又干么?”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說道:“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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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道:“你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內(nèi)無比。三百年來,進(jìn)士二百數(shù)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異數(shù)。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以至痛哭流涕?;士纪顺?,有幾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只好答應(yīng)了他?!标惣衣迓犓f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br/> ?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yuǎn)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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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烽,于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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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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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墻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披卷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wèi)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頂,海潮已經(jīng)卷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打個結(jié)接起,飛快掛到白振頂上。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一端,浪花已經(jīng)撲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一提,將他揮上石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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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乾隆與眾侍衛(wèi)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shù)丈。白振剛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一將白振拉上,隨即向后連躍數(shù)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shù)尺,他右手一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上一株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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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銀濤,光搖噴雪,云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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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凈凈。白振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diǎn)頭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卑渍袢頋裢?,忙跪下叩頭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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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轉(zhuǎn)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dāng)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qiáng)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qiáng)逆不來的。”乾隆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qiáng)。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标惣衣宓溃骸罢埥?。”乾隆道:“你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萬不能再干這些無法無天之事?!标惣衣宓溃骸拔覀?yōu)閲鵀槊?,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鼻@道:“可惜,可惜!”隔了一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标惣衣宓溃骸凹热蝗绱?,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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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點(diǎn)虧。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后彼此不得傷害?!眱扇松焓只ヅ娜?。眾侍衛(wèi)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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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說道:“潮水如此沖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廬墳?zāi)共幻舛急怀彼砣?。我必?fù)馨l(fā)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護(hù)生靈?!标惣衣逭酒鹕韥?,恭恭敬敬的道:“這是愛民大業(yè),江南百姓感激不盡。”乾隆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令尊有功于國家,我決不忍他墳?zāi)篂槌彼獭!鞭D(zhuǎn)頭向白振道:“明日便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莊有恭,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卑渍窆泶饝?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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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wèi)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shù)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神色,總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甚么為難么?你既不愿為官,但有甚么需求,盡管對我說好了?!标惣衣宄烈髁艘幌碌溃骸拔蚁肭竽阋患拢履悴豢洗饝?yīng)。”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依從。”陳家洛喜道:“當(dāng)真?”乾隆道:“君無戲言?!标惣衣宓溃骸拔揖褪乔竽汜尫盼业慕Y(jié)義哥哥文泰來?!?br/> ?
乾隆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義兄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應(yīng)了你,也不能失信。這樣吧,我不殺他就是?!标惣衣宓溃骸澳敲次覀冎缓脛邮謥砭攘?。我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出,只是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br/> ?
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lǐng),知他這話倒也不是夸口,說道:“好意我心領(lǐng)了。老實(shí)對你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你既決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從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鼻±淅涞牡溃骸叭绮粴⑺?,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閑云野鶴快活逍遙?!鼻〔辉杆偬嵛奶﹣碇拢瑔柕溃骸澳憬衲陰讱q?”陳家洛道:“二十五了?!鼻@道:“我不羨你閑云野鶴,卻羨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yè)蓋世,壽數(shù)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br/> ?
兩人又漫步一會,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吧?!标惣衣宀唤樱溃骸拔椅慈⑵?。”乾隆哈哈大笑,說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dāng)意之人。這塊寶玉,你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吧?!?br/> ?
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fā)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xì)篆銘文:“情深不壽,強(qiáng)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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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達(dá)之人,也不會給你這塊玉,更不會叫你贈給意中人?!边@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shí)含至理。陳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qiáng)極則辱”那兩句話,體會其中含意,只覺天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忽然間一齊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聲一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反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剛易折,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情?!?br/> ?
陳家洛不愿再聽下去,將溫玉放在懷里,說道:“多謝厚貺,后會有期?!惫笆肿鲃e。乾隆右手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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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報答?!标惣衣宓溃骸鞍桌锨拜呎f哪里話來?咱們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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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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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jìn)墻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忙碌不堪,我待會再來找他。瑞姑,你有甚么心愿沒有?跟我說,一定給你辦到?!比鸱嫉溃骸拔业男脑钢皇乔竽闫狡桨舶?,將來娶一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标惣衣逍Φ溃骸澳桥虏淮笕菀?。晴畫、雨詩兩個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鼻绠嫼陀暝娛顷惣衣逍r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里,我去叫她來?!彼鋈ゲ灰粫绠嬕严缺忌蠘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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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tài),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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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么死的?”晴畫凄然道:“跳海死的?!标惣衣弩@問:“干么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詩和府里的家人進(jìn)忠很好,兩人盡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yīng)她贖身,就和進(jìn)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jìn)房去。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jìn)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蹧蹋了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開,夜里偷偷的跳了海。進(jìn)忠抱著她尸身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