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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閉 第一章 秋浦蓉賓雙雁飛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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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她親馭車輦,疾行于東京的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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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么?”她間或在車中問。她的慟哭聲迤邐全程,這是夾雜在其間我唯一能辨出的模糊的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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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了,快了……”我這樣答,揚鞭朝駕車的獨牛揮下。那步態(tài)一向從容的畜生舍棄了它一步三嘆的習(xí)慣,驚恐地奮蹄前奔,車下軸貫兩挾朱輪,轆轆地穿行于杳無人影的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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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間繁華的街市驀然褪色成暗青殘垣,于我眼角隨風(fēng)飄遠,我們應(yīng)是行了不少的路。無邊的雨和著她的悲傷打在我身上,浸透我衣裳,那潮濕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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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的哭聲中我漸趨焦灼,而我不敢回顧,只頻頻加鞭,冀望于速度可以引我們瞬間穿越眼下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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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jīng)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時變得如此幽長?仿佛抵過我半生所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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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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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到么?”她又嚶嚶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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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張了張口,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剎那間我只覺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且悲哀地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無把握帶她渡到這暗夜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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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轉(zhuǎn)過幾重街市,好不容易,我們才駛上西華門外的大道。撥過層層霧雨,那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掛著數(shù)列宮燈,磚石間甃的高墻上鐫鏤有龍鳳飛云,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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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華門早已關(guān)閉,守門的禁衛(wèi)見我有驅(qū)車而近的趨勢,立即遠遠朝我呵斥:“何人如此大膽,居然駕車行近皇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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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猶豫了一下,便將車停住。才一回首,欲請她稍候,容我先去通報,卻見她已自己掀簾而出,下了車便朝皇城門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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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度的悲傷使她適才毫無整理妝容的心情,還如我們離開宅第時一般,她披散著長發(fā),衣襟微亂,不著霞帔與披帛,連那一件不合時宜的外衣都還是我那時倉促間給她披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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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這樣隨性哭著奔向西華門,尚未靠近便被迎上來的兩位禁衛(wèi)攔住,一人抓住她一支手臂,怒喝著要將她趕走,而她也越發(fā)癲狂,不知何以她竟有如此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從兩人的挾持中掙脫開來,加快步伐跑至西華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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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伸出纖小的雙手,拼命拍打著緊閉的宮門,和著哭聲揚聲高呼:“爹爹,孃孃,開開門!讓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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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側(cè)禁衛(wèi)一片嘩然,紛紛趕來驅(qū)逐她。她被另兩名高大禁衛(wèi)拖離,而她手仍盡力向前伸去,想觸及那金釘朱漆的冰冷宮門。她不停地喚著父母,有響雷碾過,風(fēng)雨聲顯得渾濁,她的哭音在其中幽幽透出,無比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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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衛(wèi)把她拖了數(shù)十步后停下,把她猛地拋在地上,見她還想站起跑回,其中一位便怒了,一壁斥道:“哪來的瘋婦敢在此撒野!”一壁倒轉(zhuǎn)所持的戟,將桿高高揚起,眼見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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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揮下,因我從后握住了他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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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衛(wèi)回看,隨即怒問:“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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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回答,目光越過禁衛(wèi)的肩顧向地上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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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半躺著,那么無助地飲泣。面色蒼白,瘦弱身軀躲在寬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隨時會隱去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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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加惱火的禁衛(wèi)抽手出來就要轉(zhuǎn)而擊我,這回卻被他同伴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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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我認得他?!绷硪晃唤l(wèi)說。又再上下打量了我?guī)追?,才肯定地低聲對持戟人說:“他是中貴人梁懷吉,以前也曾數(shù)次經(jīng)這里出入禁中的?!?br/>  ?
  ??持戟人愣了愣,然后轉(zhuǎn)頭看被他們推倒的女子,訥訥地再問:“那這位小娘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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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去將她扶起來,確認她不曾受傷后才轉(zhuǎn)視禁衛(wèi),回答了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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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兗國公主。”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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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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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夜開后果異常嚴(yán)重,這點我初入宮時就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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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八歲,被族人設(shè)法送進了宮做小黃門。之前我父親亡故,母親改適他人,族中也無人有意收養(yǎng)我,所以這于我,是沒有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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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其他三四十名同時入宮的孩子一起接受宮廷禮儀規(guī)章的教育,涉及到重要之處,負責(zé)教導(dǎo)我們的內(nèi)侍殿頭梁全一會請兩省內(nèi)侍諸司勾當(dāng)官來為我們具體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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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guān)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闭f這話的人是勾當(dāng)內(nèi)東門張茂則。出入內(nèi)宮多要經(jīng)由內(nèi)東門,勾當(dāng)內(nèi)東門掌宮禁人、物出入,對宦官來說,是相當(dāng)重要的官職。他那時才二十多歲,以此年齡出任此職的人不多,而他神情淡泊,略無矜色,說話的語氣亦很溫和。我另留意到,在那天所來授課的內(nèi)臣中,他穿的衣服顏色最為暗舊,像是穿了多年的,然而卻洗得很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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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yīng)有墨敕魚符。”張茂則繼續(xù)解釋其下程序:“受敕人要先寫下時間、詳細事由、需要開啟的門名稱,及出入的人數(shù)、身份,送至中書門下。自監(jiān)門大將軍以下,守門的相關(guān)人等閱后要詣閣覆奏,得官家御批,才可請掌管宮門鑰匙的內(nèi)臣屆時前來開門?!?br/>  ?
  ??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知任守忠在宮中位高權(quán)重,本無須來授課,但適時途經(jīng)此地,便也進來看看。聽見張茂則這段話后點了點頭,掃視我們一眼,道:“你們都聽仔細了,開門時還有講究呢?!?br/>  ?
  ??我凝神屏息,聽張茂則講下去?!伴_門前諸門守臣要與掌鑰匙的內(nèi)臣對驗銅契魚符?!睆埫瘎t揚起一對魚符向面前分列坐著的我們示意:“銅契上刻有魚狀圖案及城門名,每個銅魚符分為左右兩個,諸門守臣與掌鑰匙的內(nèi)臣各持其一。待開門之時,監(jiān)門官、司要先準(zhǔn)備好禁衛(wèi)門仗,在所開之門內(nèi)外各列兩隊,燃炬火,守臣、內(nèi)臣仔細驗明魚符,確保無誤后才能將門打開。魚符雖合,監(jiān)門使臣不驗便開門,或驗出不合仍開,又或未承墨敕而擅開者,皆要受刑律嚴(yán)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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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記得了么?”任守忠插言問。我們均欠身稱是,他一指前列離他最近的小黃門,命道:“你,重述一遍?!?br/>  ?
  ??那小孩卻略顯遲鈍,站著想了許久,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兩三句,且中有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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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一敲他頭,怒道:“就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如何在宮里做事?將來你們中難免會出幾個掌管宮門鑰匙的,若出了錯,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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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茂則從旁補充道:“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br/>  ?
  ??小黃門們大多聞之驚駭,左右相顧,暗暗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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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出去,在院內(nèi)跪下思過,今晚的膳食就免了。”任守忠宣布了對那小孩的處罰決定,再環(huán)顧其他人,最后選中了我:“你可都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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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躬身,給他肯定的回答,按張茂則原話一一說來:“皇城諸門一待天黑必須關(guān)閉,日出之前絕不可擅開。若確有要事,必須夜開宮門者,皆應(yīng)有墨敕魚符……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br/>  ?
  ??一字不差,自張茂則以下,諸司內(nèi)臣均頷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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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也頗滿意,和顏問我:“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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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元亨?!蔽掖?,又加了一句:“元亨利貞的元亨?!?br/>  ?
  ??顯然這是畫蛇添足了。此言一出人皆色變,任守忠兩步走至我面前,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膽大妄為的小崽子,你不知道避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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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才依稀想起,當(dāng)初爹跟我解釋我的名字的時候也曾經(jīng)囑咐過,不要當(dāng)著別人說其中的“貞”字,因為今上諱“禎”,所以“貞”也是要避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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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頓時怔住,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只默然垂目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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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吩咐左右:“把他拉下去鎖起來,待我請示官家后再作處治?!?br/>  ?
  ??我在一間漆黑的小屋里待了兩三天,呆呆地躺著,幾乎沒有進食,好幾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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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有人打開門,久違的光亮如潮水般涌進,刺痛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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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睜目,我看見老師梁全一和善的臉。大概是因我與他同姓的緣故,他對我一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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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罷?!彼f。見我無力行走,竟然蹲下,親自把我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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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法抑制的眼淚滴落在他頸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走,也沒安慰我,但說:“以后可要小心了。犯諱這種事,若是在外頭也許大多能被遮掩過去,但在宮里就不一樣,微有差池都可能危及性命。是張先生懇請皇后在官家面前為你說情的,這你應(yīng)該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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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dāng)然會記住。在張茂則再來授課后,我尾隨他出去,奔至他面前跪下,叩謝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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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微微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名字太容易引出犯諱的字,還是改一個為好?!?br/>  ?
  ??我同意,恭請他為我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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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略一沉吟,道:“懷吉,你以后就叫梁懷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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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真謝過他。他又問:“你是不是念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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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答:“以前在家跟爹學(xué)著識了幾個字?!?br/>  ?
  ??他頷首,又著意看看我,才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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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內(nèi)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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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半年,熟識了宮中禮儀后,我們被分散到兩省內(nèi)侍諸司學(xué)習(xí)新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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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內(nèi)臣分兩?。喝雰?nèi)內(nèi)侍省和內(nèi)侍省。入內(nèi)內(nèi)侍省通侍禁中,掌后宮事務(wù),又稱后省、北司;內(nèi)侍省管內(nèi)朝供奉及宮內(nèi)灑掃雜役之事,又稱前省、南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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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歸入內(nèi)侍省管轄的翰林書藝局。因為日后要掌書藝之事,所以有博涉多聞且精于翰墨的內(nèi)臣向我們授課,除了小黃門們必須要做的灑掃之類的雜役,我所余的時間便在閱讀詩書和研習(xí)篆、隸、行、草、章草、飛白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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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書院中寧和的氣氛與這種平靜的生活,但張承照則不然,平日多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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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承照是我在翰林書藝局的伙伴,他比我小兩月,但早一年入宮,愛在新入宮者面前以前輩自居,常以教導(dǎo)的口吻主動跟我們細談宮中諸事。其他人很反感他這模樣,惟我不多話,每次皆默默聆聽,故此我們后來倒成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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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心想轉(zhuǎn)至入內(nèi)內(nèi)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nèi)侍兩省的地位原來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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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jīng)一轉(zhuǎn)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cè)走來的兩名內(nèi)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只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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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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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理他們,只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污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zhǔn)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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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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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nèi)绱酥t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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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承照沖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nèi)侍黃門;第二,他們是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內(nèi)侍黃門?!?br/>  ?
  ??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只是尚無品秩的小黃門,內(nèi)侍黃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內(nèi)侍黃門值得特別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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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fēng),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睆埑姓沼魫灥卣f:“我當(dāng)年犯懶,沒留心學(xué)習(xí)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nèi)內(nèi)侍省?!?br/>  ?
  ??從中書門下回來后,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nèi)內(nèi)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后、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后省選出。另外后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吶:御藥院,掌按驗醫(y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御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nèi)臣不能任‘領(lǐng)御藥院’;內(nèi)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發(fā)現(xiàn)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jiān)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jù),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shù)量,交付掌御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jīng)由他們兌現(xiàn),誰敢得罪?龍圖、于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nèi)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br/>  ?
  ??“內(nèi)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么?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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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干的都是些什么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閑,但與宮中人無關(guān),也就無人巴結(jié);后苑勾當(dāng)官,掌宮中苑囿、池沼、臺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辉熳魉?,掌制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干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wèi)諸軍入見之事,相當(dāng)于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y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y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干些謄錄的活兒,連內(nèi)宮的邊都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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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后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后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后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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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dāng)內(nèi)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br/>  ?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jié)儉度日?!?br/>  ?
  ??經(jīng)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么?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么?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后?。俊?br/>  ?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里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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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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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年過去后我們同時經(jīng)恩遷補為內(nèi)侍黃門。作為內(nèi)侍,張承照對力求晉升一事相當(dāng)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shù)從現(xiàn)下到內(nèi)侍極品要經(jīng)歷的官階:“內(nèi)侍黃門,內(nèi)侍高班,內(nèi)侍高品,內(nèi)侍殿頭,內(nèi)西頭供奉官,內(nèi)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見了這個內(nèi)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吹梦乙残ζ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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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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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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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zhí)著:“我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后人可交付?!?br/>  ?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只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里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么吧?你若不想晉升,又是在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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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biāo),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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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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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歲時,我被調(diào)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dāng)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nèi)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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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于“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于其后,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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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經(jīng)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nèi)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nèi)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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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dāng)官是入內(nèi)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br/>  ?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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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并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fēng),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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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院畫師分畫學(xué)正、待詔、藝學(xué)、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xué)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wù)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cè),聽畫院官員講學(xué)或看畫師們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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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xué)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余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cè)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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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只寒鴉寫生,我立于他身后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fā)現(xiàn)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本││作││品││由││思││兔││網(wǎng)││提││供││線││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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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退后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br/>  ?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guān)注拙作?!?br/>  ?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xué)生都在隨畫學(xué)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cè)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br/>  ?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xué)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涂鴉?!?br/>  ?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于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br/>  ?
  ??“中貴人謬贊?!毖粤T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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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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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zhuǎn)身繼續(xù)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fā)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于他臉側(cè),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于畫上,毫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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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xué)習(xí)畫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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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xué)正途經(jīng)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nèi)探看。我當(dāng)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yīng)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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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chuàng)的黃氏院體畫風(fēng),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復(fù)填彩,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艷。而此刻畫學(xué)正見我的畫設(shè)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于被視為畫院標(biāo)準(zhǔn)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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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br/>  ?
  ??畫學(xué)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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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jīng)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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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強壓了壓火氣,轉(zhuǎn)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xué)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xué)可請教,初學(xué)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xué)無術(shù)者引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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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亦躬身做恭謹(jǐn)受教狀。畫學(xué)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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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走遠,崔白側(cè)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xué)無術(shù)者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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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愿再行正道?!?br/>  ?
  ??我們相視一笑,此后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么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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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越發(fā)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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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fēng)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并不上心,每逢講學(xué)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游于外,或干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lián)P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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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次恰逢畫學(xué)正講學(xué),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xué)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dāng)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干后即掛于壁上,供畫學(xué)生們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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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fēng)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云帶雨的意態(tài)。畫學(xué)生們自是贊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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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zhuǎn)眸間發(fā)現(xiàn)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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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當(dāng)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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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xué)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yīng),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彼捧玖缩久?,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xué)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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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結(jié)束了,”畫學(xué)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br/>  ?
  ??崔白微笑道:“哪里。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后來大人作畫,眾學(xué)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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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么?”畫學(xué)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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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cè)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后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br/>  ?
  ??畫學(xué)正不免好奇,當(dāng)即問:“那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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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唇角上揚:“這里?!蓖瑫r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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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xué)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zhuǎn)看畫學(xué)正,細探他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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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氣得難發(fā)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唞:“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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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xué)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xué)正面前,再次優(yōu)雅地欠身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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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面色青白,怒而轉(zhuǎn)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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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xué)生既犯了錯,自會設(shè)法補救?!?br/>  ?
  ??便有一位畫學(xué)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污,如何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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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將畫掛穩(wěn),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污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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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待畫學(xué)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于身后,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zhuǎn)、側(cè)、偏、拖,間以調(diào)墨,少頃,一只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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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完,崔白擱筆退后,含笑請畫學(xué)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xué)正之上。那鵝姿態(tài)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xué)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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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xué)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xué)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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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學(xué)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cè)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面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br/>  ?
  ??“不錯不錯,”崔白當(dāng)即附和,漫視畫學(xué)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br/>  ?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xué)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xué)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dāng)著眾畫學(xué)生面又不好肆意發(fā)作,最后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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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失禮數(shù)地又朝畫學(xué)正欠身略施一禮后,崔白啟步出門,唇際云淡風(fēng)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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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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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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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biāo)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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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jiān),總稱為內(nèi)侍、內(nèi)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yōu)椤肮保话惴Q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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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當(dāng)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gòu)諱改稱干當(dāng)官或干管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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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中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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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一月后,畫院忽然接到皇后教旨,命選送一批畫院官員及畫學(xué)生所作人物寫真入柔儀殿上呈皇后。時近黃昏,待詔、畫學(xué)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選取出最滿意的畫作,準(zhǔn)備送往皇后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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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本無事,畫院的其余內(nèi)侍都已歸居處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來得突兀,于是在畫院任職一年多后,我首次接到送畫軸入后宮的任務(wù),若在平日,這事尚輪不到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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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是我入宮數(shù)年來,初次有自外皇城進入帝后嬪妃所居內(nèi)宮的機會。翰林圖畫院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門外,在傳旨的皇后殿入內(nèi)內(nèi)侍帶領(lǐng)下,我捧著畫軸,自此地始,穿右掖門、右長慶門、右嘉肅門、右銀臺門,依次經(jīng)過門下省、樞密院、門下后省、國史院,再過皇儀門,經(jīng)垂拱門入內(nèi)宮,繞過垂拱殿和福寧殿,才抵達皇后所居的柔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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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已暮色四合,而皇后不在殿中。據(jù)柔儀殿侍女說,皇后去福寧殿見官家去了,不知何時歸來。我請入內(nèi)內(nèi)侍將畫軸送入殿內(nèi),因要當(dāng)面向皇后復(fù)命,故也不敢擅離,便立在殿外等待。⑥思⑥兔⑥網(wǎng)⑥文⑥檔⑥共⑥享⑥與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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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于皇后歸來,我跪下行禮,看見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紹,她才想起,點了點頭,在入殿不久后,命人傳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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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曹氏穿著真紅大袖的國朝中宮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袖口與生色領(lǐng)內(nèi)微露一層黃紅紗中單衣緣,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的褶皺,白底黃紋的紗質(zhì)披帛無聲地委曳于地,襯得她姿態(tài)越發(fā)嫻靜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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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再次朝她行禮后,我趁著直身的那一瞬間,目光掠過她的臉。這僭越的行為源自我對國母真容的好奇,同時也謹(jǐn)慎地把時間控制到短促得不會令人察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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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膚色玉曜,眉色淡遠,氣品高雅,此刻半垂雙睫,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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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內(nèi)臣將寫真畫軸一卷卷掛好,皇后從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細看。良久,看畢所有圖卷,她對此不置一辭,但轉(zhuǎn)身問我:“近來畫院寫真佳作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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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稱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問:“這里有畫學(xué)生崔白所作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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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答說沒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會有。據(jù)說他畫藝拙劣,不思進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畫院官員們放在眼里……但這卻有些怪了,如此一無是處之人又是如何考進翰林圖畫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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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一踟躇,卻還是向她道出實情:“自國朝開設(shè)畫院以來,人莫不推崇黃筌、黃居寀父子畫風(fēng),每逢較藝,皆視黃氏體制為優(yōu)劣去取。崔白功底極好,若論雙鉤工細,絕難不倒他,故此考入畫院較順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賞黃家富貴,倒對徐熙野逸多有贊譽,平時極愛寫生,每遇景輒留,能傳寫物態(tài),有徐熙遺風(fēng)。入畫院后所作花竹翎毛未必總用雙鉤填彩,也常借鑒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沒骨法,一圖之中往往工謹(jǐn)、粗放筆意共存,且設(shè)色清雅,孤標(biāo)高致,頗有野趣。但較藝時,這種畫風(fēng)不能得畫院官員認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視,極難獲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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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頷首,又道:“他明知畫風(fēng)不為人所喜,卻還依然堅持如此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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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應(yīng)道:“是。他認定之事不會輕易受人影響而改變?!?br/>  ?
  ??皇后淺笑道:“也是個拗人??伤既氘嬙阂膊蝗菀祝绱藦埧?,難道不怕被逐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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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后面前對崔白有所攻訐,遲疑著是否與她提及崔白的心態(tài),而皇后溫和的語氣令我對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顏悅色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這給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氣:“考入畫院是崔公子父親的遺愿,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閉于畫院中單學(xué)黃氏畫風(fēng)有悖他志向……他的性情也與畫院作風(fēng)格格不入,被逐出畫院也就不是他所懼怕的?!?br/>  ?
  ??皇后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后,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里來?!?br/>  ?
  ??我立即領(lǐng)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xué)過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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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并未學(xué)過畫,只在崔公子指點下涂鴉過幾次?!?br/>  ?
  ??“你……叫什么?”她繼續(x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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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懷吉?!蔽掖穑@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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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記得你?!被屎蟊÷缎σ猓骸澳阍辛涸嗔T?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br/>  ?
  ??平甫是勾當(dāng)內(nèi)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皇后對他如此稱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屎笾靥岣拿乱沧屛壹纯滔肫鹚鴮ξ沂┯璧亩鳚?,于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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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并不是尋常賜內(nèi)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于書畫的上等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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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重新審視那批寫真畫軸,點出幾幅問我作者,命人一一記下后讓我攜其余的畫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內(nèi)內(nèi)侍的引導(dǎo)下出了柔儀殿,入內(nèi)內(nèi)侍向我指指回居處的路,便閉門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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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適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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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fēng)中如絲發(fā)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yīng)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后苑,于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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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cè)有影子自門外入內(nèi),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fēng)中朝后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發(fā)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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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節(jié)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于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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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cè)面,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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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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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且泣且訴,再三吁天表達愿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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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后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他的咳嗽聲。當(dāng)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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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也有這么一晚,我終于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呆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br/>  ?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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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之后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dāng)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吁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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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fēng)而落,拂及我面,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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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xiàn)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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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yǎng)良家子為養(yǎng)女的傳統(tǒng),也會讓入內(nèi)內(nèi)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nèi)省從小培養(yǎng)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里并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只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愿她父親早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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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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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回答,卻見后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杖峥匆姡r轉(zhuǎn)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fā)現(xiàn)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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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nèi)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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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后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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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徽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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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后,我遵皇后吩咐,送數(shù)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屎笳谂c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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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后問他意見,他謹(jǐn)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br/>  ?
  ??皇后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于寫生,若論傳寫物態(tài),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br/>  ?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后久久矚目于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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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側(cè)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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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只自右向左游,欲捕前面紅蝦,另一只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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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后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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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僅于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后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br/>  ?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面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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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惟吉當(dāng)即贊道:“娘娘圣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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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卻又搖頭,嘆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xù)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yīng)步入皇城?!?br/>  ?
  ??“把畫收好,將來藏于秘府?!彼业溃骸爸劣诖薨?,我會讓勾當(dāng)官應(yīng)畫院所請,準(zhǔn)他離去?!?br/>  ?
  ??她對崔白的贊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zhuǎn)折的結(jié)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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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zhǔn)備交予我?guī)Щ?。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愿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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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br/>  ?
  ??極快地,一名云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nèi),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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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艷美,若妝容修飾妥當(dāng),應(yīng)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tài)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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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y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yīng)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yǎng),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御?!?br/>  ?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并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yī)治標(biāo)難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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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F(xiàn)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yīng)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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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人無關(guān)?”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后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稟報過,皇后竟還說與人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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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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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yán)禁的巫蠱之術(shù)。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nèi)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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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側(cè)目視人偶,沒說什么,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nèi)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么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后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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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柔?這名字給我?guī)淼捏@訝尤甚于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后苑是行巫蠱之術(shù),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⑧思⑧兔⑧網(wǎng)⑧文⑧檔⑧共⑧享⑧與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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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yīng)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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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沉吟,并不表態(tài),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yán)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后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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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對徽柔面臨禍?zhǔn)碌膿?dān)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只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于張娘子?!?br/>  ?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內(nèi)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后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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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側(cè)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后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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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呵斥:“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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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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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br/>  ?
  ??我再問她:“馮內(nèi)人看見她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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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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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轉(zhuǎn)身,對皇后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nèi)宮路,誤行至內(nèi)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yīng)是子時?!?br/>  ?
  ??“哦?”皇后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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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吁天,愿以身代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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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薄露笑意:“并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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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后即刻離開后苑,臣并未聽見她詛咒他人?!痹兕檹埫廊藪佋诘厣系娜伺?,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yīng)該不是她放在后苑石下的?!?br/>  ?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dān)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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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yīng)不像我此前想的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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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面,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后:“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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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后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br/>  ?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xiàn)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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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shù)年宮中生涯中并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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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被屎筮@時開口,“跟內(nèi)臣動手,有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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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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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一顧我,轉(zhuǎn)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nèi)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nèi)宮,連徽柔是??倒鏖|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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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鳌=裆祥L女,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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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后一語如風(fēng),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云霄九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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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后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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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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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倒髡埖竭@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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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頃,但聞環(huán)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于尋常女官內(nèi)人,應(yīng)屬嬪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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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匆匆向皇后施禮,旋即齊聲為??倒鬓q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后長跪不起,含淚反復(fù)說:“徽柔年紀(jì)小,哪里會懂這些巫蠱之術(shù)!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后做主,還她個清白?!?br/>  ?
  ??皇后命內(nèi)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dān)心?!蹦渴咀笥遥百n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br/>  ?
  ??后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交甚篤??上в徭兼ズ兔缯讶菟幕首酉群筘舱郏裆弦恢蔽从泻笏?,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長女??倒骱蛷埫廊怂牡诎伺4瘸绲v大師幼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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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后坐下,張美人在內(nèi)人勸導(dǎo)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xié)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只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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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內(nèi)侍入報,??倒鞯?。隨后公主緩步入內(nèi),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并未低下,尤其在經(jīng)過張美人面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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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后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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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br/>  ?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br/>  ?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yīng),皇后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里去過后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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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頷首承認:“去過?!?br/>  ?
  ??“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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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屎笤賳?,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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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轉(zhuǎn)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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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皇后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后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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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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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御的生母則為“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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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張美人外,殿內(nèi)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后轉(zhuǎn)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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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按捺不住,復(fù)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扎的人偶又怎么說?為何會正好出現(xiàn)在你去后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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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cè)過臉去,毫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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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dāng),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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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dāng)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xù)緊逼追問,皇后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guān),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br/>  ?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br/>  ?
  ??“不會做?”皇后語氣溫柔,意在誘導(dǎo)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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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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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dǎo)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nèi)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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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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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公主已經(jīng)回答了?!碑?dāng)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余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nèi)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后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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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既然已經(jīng)開口,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斗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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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cè)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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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贊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br/>  ?
  ??皇后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fā)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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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愣。起初只想為??倒鬓q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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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此時外間內(nèi)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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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后攜??倒魇郑f:“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dāng)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后。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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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nèi)其余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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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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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數(shù)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nèi)宮傳來什么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調(diào)入了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體逐漸痊愈,因聽說??倒髟谒辉r拜月祝禱,愿以身代父,頗為動容,從此越發(fā)鐘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面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zhuǎn),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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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處,取出一幅卷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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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也沒想即應(yīng)承,接過畫后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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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艷,三兩鹡鸰掠水棲于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只引頸向右,一只展翅朝左,相繼回旋翩飛。景物意態(tài)靈動,設(shè)色清淡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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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禁贊嘆,問他想贈予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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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后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里面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谑敲蟹炙撅椝镜呐賰?nèi)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并演示發(fā)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nèi)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fā)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發(fā)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yǎng)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dāng)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只不會死的雀兒。當(dāng)晚便畫了只鹡鸰,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膚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梁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么胭脂?化的妝叫什么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后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后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br/>  ?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yīng)也是其職責(zé)的一部分?!?br/>  ?
  ??崔白笑道:“可是我后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nèi)人來畫院的最后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于常人,但也異常敏[gǎn],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面紅現(xiàn)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于昭容面子,只好吃了下去,隨后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br/>  ?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后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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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白點頭,嘆道:“結(jié)果火氣郁結(jié),令她全身不適,最后終于病倒。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br/>  ?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nèi)人喚她‘秋和’?!?br/>  ?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br/>  ?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br/>  ?
  ??崔白走后,我當(dāng)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nèi)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于宮城東北,離內(nèi)侍省不遠,我隨后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jù)其他內(nèi)人說,董內(nèi)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御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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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然我身為內(nèi)侍,于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nèi)人轉(zhuǎn)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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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nèi)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nèi)侍省、尚書內(nèi)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jǐn)堃诲\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墻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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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fā)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jiān)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后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jù)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御庫中取出琉璃盞?,F(xiàn)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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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于我答應(yīng),接過錦盒,折向邇英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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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面容甚年輕,應(yīng)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yán)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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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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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zhuǎn)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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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nèi)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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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面的琉璃盞釉色明凈,光艷晶瑩,但,已經(jīng)裂為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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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后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wěn)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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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涌進數(shù)名內(nèi)侍,最后進來的,是入內(nèi)內(nèi)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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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雙手負于身后,慢慢踱至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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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賜的寶物……”他陰沉著臉說,忽地側(cè)首,目示左右內(nèi)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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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nèi)侍損壞御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qū)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br/>  ?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余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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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長的等待,終于,有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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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他?!彼抉R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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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任守忠一愣,只疑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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