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年代
　　1
　　春末夏初的傍晚，稀薄的云停留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徐徐微風(fēng)吹過樹梢，帶著附近一家甜品店的甜膩味。
　　剛踏出上海s中的蔚遲，扭頭看向那家叫“甜蜜蜜”的甜品店。他年紀(jì)已經(jīng)不算小，卻依舊喜歡吃甜食，但他最近在克制，因為有顆磨牙蛀了，在它不至于痛到影響他正常生活之前，他不打算去補(bǔ)牙。
　　蔚遲拎著裝相機(jī)的攝像包，灰藍(lán)色的帆布已經(jīng)被磨得有點起毛。他今天是來給s中的高三學(xué)生拍畢業(yè)照的。他拿下鴨舌帽走到車邊，把攝像包放進(jìn)后座，然后上了車。后視鏡里倒映出一張溫潤卻神情淡漠的臉。
　　趙莫離從“甜蜜蜜”走出來，s中外面的路，除去上下學(xué)時段一向冷清，她放眼望去便只看到一輛白色車子開遠(yuǎn)。
　　前天她剛回到這里時，看到三年未見的家鄉(xiāng)沒什么變化，但看著出租車的車窗上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卻已不如從前青春明媚，內(nèi)心多少有點滄桑感。
　　趙莫離走到路邊，一陣風(fēng)來，卷起路面上的塵土和枯葉，一張相片被吹到了她前方。她瞇眼一看，似曾相識——照片中的人，正是青春明媚的她，還有，靠著她肩膀的漂亮女孩。
　　2
　　年輕的少女看著窗明幾凈的門面，門上方的墻上掛著黑底白字的牌匾：時光。
　　這是一家照相館，或者用現(xiàn)在時尚點的說法，叫工作室。少女從玻璃里望進(jìn)去，里面有吧臺，有張雙人沙發(fā)、藤椅，有書架，墻邊還擺著一把吉他，以及點綴得恰到好處的綠植。
　　少女推門進(jìn)去，“請問，有人在嗎？”
　　沒有回響。
　　她放眼四下搜尋，看到書架旁邊的屏風(fēng)后方坐著個人，那里光線昏暗，她只看到一點側(cè)影——是個有點年紀(jì)的婦女，垂著頭，像是在睡覺。
　　少女下意識放低了聲音：“你好，我想拍照?！?br/>　　那婦人依舊沒動，少女慢慢走向她，發(fā)現(xiàn)她睜著眼，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面。少女被嚇了一跳，隨即她聽到婦人冷漠不耐地回答：“等著，我去叫。”說著起身進(jìn)了里屋。
　　少女退回到明亮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明明沒睡干嗎裝沒聽到呢，態(tài)度還那么差。
　　少女——夏初站在吧臺邊，看著那把剛好被陽光照著的吉他，不由發(fā)起了呆，直到她聽到一道清潤的聲音：“要拍照嗎？”夏初這才扭頭看去，竟然就是前兩天去學(xué)校給他們拍照的，被不少女生說帥的攝影師——
　　此刻他穿著一身淺色寬松的休閑服，眉眼無波淡然。手上拿著一臺黑色相機(jī)，相機(jī)上掛著一根鮮紅色的防摔繩——顯得有些違和，不管是跟相機(jī)，還是跟拿相機(jī)的人。
　　“啊，對，白底的兩寸照。”
　　“向姐，麻煩你去開下攝影棚的燈?！蔽颠t朝婦人說，夏初就看著那婦人很有效率地打開了隔壁的房門，進(jìn)去開了燈。
　　“跟我進(jìn)來吧?！?br/>　　夏初跟著進(jìn)到攝影棚，蔚遲讓她坐在燈光打著的凳子上。
　　“人再坐正一些?！彼捳f得都很簡潔。
　　夏初挺直了腰板，然后看著他退到合適的距離。等拍完照，他抬起頭，眉心緊皺著。夏初心里不由一咯噔，“是我閉眼睛了嗎？”
　　“沒有。你拍照來做什么？”他問。
　　問題有些莫名，但夏初下意識就回了他：“去旅游，高考完，爸媽要帶我出國旅游。”
　　蔚遲沉默了會兒，拿著相機(jī)走出了攝影棚。
　　他每天都在拍照，有時拍得多，有時少，看著鏡頭里形形色色的人，老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在他的眼里，幾乎沒有差別——他們的生活，在未來的一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fù)一日，相差無幾。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死亡了。
　　而眼下，這個打算跟父母去旅游的少女——熬夜，考試，最后，她，還有她的家人坐的汽車沖下高速公路。
　　“請問，照片現(xiàn)在能拿到嗎？還是要過幾天再來拿？”夏初跟著蔚遲小聲問。
　　此時，向姐進(jìn)了攝影棚去關(guān)燈。
　　“你叫什么名字？”
　　“夏初……”
　　“幾歲了？”
　　“這個……”夏初猶豫，畢竟這個問題很突兀。
　　向姐從攝影棚出來，關(guān)上門說：“老板，我去做飯了?！?br/>　　“嗯?！?br/>　　蔚遲剛好站在陽光處，若有所思。夏初看著他，腦子里莫名地跳出來一句曾背到過的課文“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馬上能拿到?！?br/>　　夏初慢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回了她之前問的問題。等她拿著照片，在騎上自行車前，又回頭望了眼照相館。
　　“總覺得這個攝影師有點怪，雖然人很帥……”她騎著嶄新的自行車，迎風(fēng)回家，嘴里碎碎念著，“哎呀，怪也好帥也好，都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求高考順利，然后……”她想到什么，神情帶著點憧憬，以及不確定的迷茫。
　　3
　　一周前。
　　傍晚上海下起了雨，掃去了剛?cè)胂牡臒釟狻?br/>　　夏初站在一棵大樹下，枝葉茂盛，層層疊疊，卻還是被淋了個半濕，她慶幸此刻的雨已沒有先前大，也慶幸自己的皮質(zhì)背包防水，里面的書無礙。
　　她抹去臉上的雨水，還有淚水。
　　高挑的少年撐著傘站在學(xué)校后面的車棚邊，雨水似線般從棚頂?shù)陌疾劾锫涞絺闵稀?br/>　　他透過鐵欄圍墻望著馬路對面的夏初，那處的公交站只有站牌。他暗罵她傻，后面有一家水果店，卻不去躲。
　　“唐小年，你站這兒干嗎呢？”有同學(xué)頂著雨衣跑過來，看了下車棚里自己的車，又看了下雨勢，“這么大的雨，穿雨衣也會被淋濕。唉，今天還是坐公交回家算了?！?br/>　　那同學(xué)見唐小年不理他，有些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望去，“那不是夏初嗎？忘帶傘了啊。住校生，你作為她朋友，不見義勇為、舍身求仁一下把自己傘借給她回家嗎？”
　　“不關(guān)你事，趕緊走你的?！碧菩∧瓴豢蜌獾卣f。
　　那同學(xué)似乎完全習(xí)慣了唐小年的脾氣，“兩人鬧別扭了？行，反正我也要坐公交，而且正好還是坐的同一班車，那就讓我去當(dāng)英雄吧?！闭f著抖了下自己的雨衣，“喂，你真的不把傘借給夏同學(xué)，以及我嗎？”
　　同學(xué)見唐小年不動，失望地正要走，卻被唐小年拉住了手臂。
　　“別說是我的?！碧菩∧臧褌憬o了同學(xué)。
　　“我是班長，我辦事你放心?！?br/>　　唐小年露出了點笑容，他長得俊朗，一笑就看起來很陽光，前一刻的嚴(yán)肅冷漠似不存在過，“那就少廢話，麻利地滾過去?！?br/>　　“yessir！”
　　夏初低著頭抹去眼淚上了公交車。
　　“我擦，7路車，等等我！我擦！別走啊！”走到半路的班長眼睜睜看著車子開走，隨后回頭朝唐小年喊，“傘我明天給你啊?！闭f完飛也似的跑向公交站。
　　被雨打濕了的唐小年一臉不痛快。
　　唐小年這人，長得好，學(xué)習(xí)好，講義氣，朋友也多，要說缺點，那就是脾氣有點急。
　　夏初回想起跟他的第一次見面——高一時，兩人還未同班。那天放學(xué)，她去車棚拿車，卻發(fā)現(xiàn)鏈子掉了。他大概是要去小賣部買東西，剛好經(jīng)過那里，就過來幫她修。她有點緊張，一時無言。結(jié)果他修了半天修不好，便氣憤地踹了一腳她的車，最終，她騎了三年多的車徹底報廢了——前輪胎被踹掉了。
　　她當(dāng)然也不好意思要他賠，干笑著說：“我這車，是破得可以換了?！?br/>　　“這一百，你先拿著?！彼麖难澊锬贸隽艘粡堃话偃o她，“少的，改天再給你。我是高一（3）班的，唐小年?！?br/>　　“不用不用。”
　　“你拿著。”
　　“真的不用……”
　　“唐小年，那你就以身抵債嘛。”那時經(jīng)過的一個同學(xué)朝他們?nèi)铝艘痪洹?br/>　　唐小年直接回過去：“閉嘴?！?br/>　　而她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么。
　　后來分文理班，他們分到了一起，甚至座位也被安排到了前后桌，他們交流雖不算多，但關(guān)系不錯。
　　她知道了他喜歡吃偏辣的食物，喜歡的漫畫英雄人物是蝙蝠俠布魯斯·韋恩，知道他有點潔癖，知道他會彈吉他，也知道了他愛下圍棋……
　　越知道，夏初越覺得糟糕……她總是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自己的小心思，不讓自己胡思亂想，至少在考進(jìn)大學(xué)之前。
　　然而最近，她明顯感覺到了他態(tài)度的冷淡。
　　前兩天，她想找他聊聊，卻不小心打破了他放在桌邊的玻璃水瓶，他很兇地罵了她一句“能不老笨手笨腳的嗎”，她手足無措，直到她同桌把她拉走。
　　同桌勸她：“唐小年就這脾氣，你別在意，以后少理他就是了?！?br/>　　她看著自己被玻璃劃破的食指，愣愣地出神。
　　今天，在走廊上遇到跟她關(guān)系不錯的男同學(xué)陸家辰。兩人高一時同班過，他們平時碰到都會打招呼，如今高考在即，便多聊了一會兒。聊到高考完后，有意向要報的大學(xué)，如果成績不相上下，將來還可以做同學(xué)；也說到各自的老師，陸家辰說她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教學(xué)水平名聲在外，她便主動去拿了自己的數(shù)學(xué)筆記本要借給他，結(jié)果卻被人用球打落到了欄桿外。她慌忙往樓下望，她的筆記本已被雨水打濕透。而肇事者——唐小年坐在教室的最后座，正對著她所站的位置，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聲“手誤”。
　　手誤？夏初不信！她快步走到唐小年面前，直直地盯著他，“你故意的?！?br/>　　“那就當(dāng)我是故意的吧?！?br/>　　“為什么？”
　　“你不是說，沒考上大學(xué)，不談戀愛嗎？我這是在提醒你?！?br/>　　他竟然以為她跟陸家辰是在談戀愛？夏初正要否認(rèn)，就看他怏怏地趴回了桌上，一副不想再多說一句話的樣子。
　　“夏初?！标懠页揭雅芟聵前压P記本撿回來。夏初看著頭發(fā)有些濕潤的陸家辰，她道了謝，接過面目全非的筆記本，再扭頭看唐小年時，她眼眶泛著紅。
　　公交車在雨里前行，夏初一想到自己那本“數(shù)學(xué)備戰(zhàn)寶典”被水泡成了糨糊，就是一陣心痛，眼淚又忍不住要滑下來了。
　　邊上的阿姨碰了碰她肩，問她：“小姑娘，為什么哭呀？”
　　夏初抹去眼淚說：“因為心里下雨了，但是沒關(guān)系，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么見彩虹，是吧，阿姨？！”
　　4
　　唐小年看著騎著新自行車離開了照相館的夏初，他猶豫了下，走進(jìn)了照相館。
　　蔚遲坐在沙發(fā)上，正拿著麂皮默默擦著相機(jī)鏡頭，聽到開門聲，望向門口。
　　“拍照？”
　　“嗯?！碧菩∧甑穆曇粲行﹩?，“老板，我想問下，遺照，要幾寸的？”
　　蔚遲有些不解地看了眼這個穿著藍(lán)白相間校服、面帶笑容的男生，說道：“放在墓碑上面的，一般用1寸或2寸，放在靈堂的是12寸、14寸?！?br/>　　“哦，那我1寸、2寸、12寸、14寸的照片各要一張?！?br/>　　蔚遲站起身，說：“好?！币驗橄蚪阆挛缯埣俨辉?，他去攝影棚開了燈。他向來不怎么跟客人攀談，更別說探問對方，除非情況特殊，比如之前那個女生。
　　唐小年走進(jìn)攝影棚，指了指燈光下的方凳，“坐那兒是吧？”
　　“嗯?！?br/>　　唐小年三兩步走了過去，一坐下，他就脫去了外面的校服，里頭是一件純白色的t恤衫，他把校服隨手扔在了腳邊。
　　蔚遲正要低頭拍攝，唐小年又突然開口說：“老板，你能不能告訴我，剛才來拍照的女孩子，她之后的一年是怎樣的？”
　　蔚遲抬起頭，“你說什么？”
　　唐小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是能看到嗎？她的未來？”
　　“你怎么知道，我能看到她的未來？”蔚遲語氣如常。
　　唐小年倒有些意外了，他以為他的問題會被回避掉，或者直接指責(zé)他亂說什么。但是對方卻沒有，反而直接問了他是如何知道的，這算是承認(rèn)了他能看到未來？這下?lián)Q唐小年遲疑了，因為至今，他自己還半信半疑著——這世上真有人能看到未來？
　　“兩三年前吧，我來你店里想拍照，店里沒人，我就四處找了下，聽到了你跟一個人在攝影棚里說的話。你叫對方不要去江邊，否則會出事。那人說你胡說八道，你說你說的都屬實。她會淹死，在這一年里。你說你看得到人一年內(nèi)的未來，那女的直接罵你神經(jīng)病。我當(dāng)時也覺得你是，所以沒拍照就走了。我剛走出來，就看到那個女的也罵罵咧咧地從你店里出來了。半年后，我看到報紙上報道了那個女的被人搶劫推下江淹死的新聞。這是碰巧，還是你真有預(yù)見能力？”
　　蔚遲不語，當(dāng)時照相館，除去客人，就他一個人，向姐是兩年前招來的。沒想到會被人無意聽去，是他大意了。
　　“如果我真能預(yù)見，你想知道什么？”蔚遲順手關(guān)了有些刺目的閃光燈，開了白熾燈，室內(nèi)明顯暗了許多。
　　唐小年的表情復(fù)雜，有些許不可思議，有些許喜悅，有些許悲涼。
　　他慢慢地說：“她過得好嗎？有考上想考的大學(xué)嗎？有人陪在她身邊嗎？”
　　“沒有?！蔽颠t說，“她沒有去讀大學(xué)。”
　　唐小年吃驚，“什么？她沒讀大學(xué)？不可能。”夏初的成績不差。
　　“她是你的同學(xué)？”蔚遲問。
　　“她不可能沒讀大學(xué)?！碧菩∧昴坎晦D(zhuǎn)睛地瞪著蔚遲。
　　“你為什么想知道她未來一年發(fā)生了什么？”蔚遲依舊問著自己的問題。
　　唐小年冷靜下來，“你先回答我，她為什么沒去讀大學(xué)？”
　　蔚遲把相機(jī)放在墻邊的柜子上，他靠著墻，默然了一會兒，說：“因為她發(fā)生了點意外?！?br/>　　“所以，她復(fù)讀了？”
　　“你想幫她避免意外嗎？”
　　“怎么避免？”唐小年沒有遲疑。
　　“等你們高考完，你再來找我吧?！?br/>　　唐小年心想，高考完？那也就是說，夏初不是因為考試失誤而導(dǎo)致沒進(jìn)大學(xué)的。那會是因為什么？
　　他看老板似乎沒有再多說的意思，在他在意的事情上，他性子一向急，可現(xiàn)在急不來，他不得不勉強(qiáng)自己少安毋躁。
　　蔚遲拿起相機(jī)，重新去開了攝影燈，他走到唐小年的前方，在按下快門鍵后，他面露意外地抬頭。
　　唐小年看著終于不再毫無表情的老板，他笑了笑，說：“至于我為什么想知道她未來一年發(fā)生了什么，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果然，你能預(yù)見未來?！?br/>　　5
　　三年前（2013年冬），a市。
　　天空中一輪白日，蔚遲迎著風(fēng)前行，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使得本就難走的山路更加寸步難行。又走了百來米后，終于他看到了前方有一點模糊的紅色。
　　他快步走近，發(fā)現(xiàn)了被雪埋了大半的相機(jī)，連著紅色的繩子。
　　他打開相機(jī)，看到了蔚藍(lán)拍的最后兩張照片——他妹妹跟一個陌生女子的合影，以及那個女子的單獨照。
　　6
　　蔚遲又夢到了如血火光，驚醒過來，他看了下手機(jī)，凌晨三點。
　　他知道自己這晚是再睡不著了，便起來去了書房，翻看放在桌上未讀完的書。他的書架上擺滿了天文、物理、心理、亂力鬼神、文學(xué)等各類書籍。
　　一如往常，蔚遲八點出門去照相館，因為住處離照相館不遠(yuǎn)，除非下雨，他都是步行。正打算去常吃的早餐店買早餐，就看到前方的小區(qū)里，開出一輛車，而副駕駛上坐著的人，他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想要跑過去，路上連續(xù)疾馳而過的幾輛車讓他不得不止住了腳步。等他再看過去，那車已開到路口，拐彎消失不見。
　　趙莫離坐在副駕駛座上，對開車的韓鏡說：“第一天到大醫(yī)院上班，有點緊張?！?br/>　　“你連離家出走這么牛的事情都干得出來，還會緊張？”
　　莫離傷感地陳述：“我這不是因為跟我親愛的老爸三觀不合，逼不得已而為之嘛。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媽帶我去看四小天鵝，我見那白裙好看，要學(xué)跳舞，我爸偏不讓，讓我學(xué)鋼琴；后來我想學(xué)畫畫，以后做動畫，他也不讓，說沒前途。怎么就沒前途了？我們中國動畫一直在穩(wěn)中求進(jìn)，只要不放棄，總有一天能做出閃耀全世界的作品；再后來我想讀醫(yī)，他卻死活要我學(xué)經(jīng)濟(jì)，我這次死犟著報了醫(yī)；等我好不容易畢業(yè)了，打算醫(yī)者仁心一番，他又發(fā)話讓我回家結(jié)婚生子了。我不想要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更不想為不愛的人生孩子，我不想讓自己這一生都過得無趣又可悲。我人生這盤棋我想自己下，就算最后沒贏，至少中間我爽了。”
　　韓鏡看了眼眉間透著英氣和堅定的青梅竹馬，莞爾道：“我還以為這次你爸讓你回來，你回來了，是打算當(dāng)孝女了?！?br/>　　“我哪有不孝？出門在外，看到有益于治療高血壓的養(yǎng)生品都買來寄給他老人家，他的壽禮我也一次沒落，每年過年我也回來過。我敬重他，但不認(rèn)同他某些觀念；我孝順，但不以舍棄自我為代價?！蹦x可憐兮兮道，“我回來，只是想念這里的小籠包和酒釀圓子了?！?br/>　　趙莫離到醫(yī)院后，去腫瘤科報了到，科室主任帶她認(rèn)識了下同科室的同事，大家便各忙各了。
　　趙莫離在外三年多，前半年她在全國各地到處走，后來，她選了一座自己中意的小城市，租了間房，進(jìn)了一家乙級醫(yī)院上班。
　　如今雖然換了醫(yī)院，但換湯不換藥，趙莫離跟在前輩后面學(xué)習(xí)、做幫手，禮貌虛心，才一上午，她就跟同科室的同事們都友好建交了。
　　中午，跟趙莫離一起吃飯的女同事問她為什么要學(xué)醫(yī)。
　　莫離想了想，說：“責(zé)任。”
　　女同事說：“偉大。我是因為小時候看的一部電視劇，叫《都是天使惹的禍》。后來長大了，那電視劇已經(jīng)忘得七七八八，然而對做醫(yī)生始終有份向往?！?br/>　　莫離很文藝地說：“外界只是在你心里留下一顆種子，結(jié)果，種子自己長成了樹。這是我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話，形容你這種情形蠻貼切?！?br/>　　“哈哈，是的。雖然做醫(yī)生很苦很累，但救死扶傷的感覺還是很好的?！?br/>　　莫離默默舉起拇指，這位同事才是真?zhèn)ゴ蟆?br/>　　而莫離想到自己，她其實比較想做動畫制作人。但因為在她讀高中時，她媽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才決定報醫(yī)科。
　　結(jié)果還沒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她媽媽就走了。
　　下午，趙莫離跟著前輩查完房，正打算回辦公室，就看到有個老人坐在走廊盡頭，一臉迷茫。
　　她剛想過去問下情況，就看到一個男生拿著病例從主任的辦公室里出來。莫離看他扶起了老人，因為他身高比老人高出許多，所以跟老人說話時，他微微彎著腰，低著頭。
　　當(dāng)他們走過她身邊時，莫離聽到那男生帶著笑說：“奶奶，我真沒事兒?！?br/>　　7
　　高考如期而至。六月七八號，天氣晴朗，也不熱，算是天公作美。
　　考完最后的英語，夏初走出考場，跟她同一考場的同桌也很快出來，走到她身邊，“考得怎么樣？”
　　夏初點頭，“還行吧。你呢？”
　　“感覺還ok?！蓖劳熳∷氖直?，“終于解放了，夏初寶寶，走，咱們吃喝玩樂去！”
　　“等等?！痹诟懒牡臅r候，夏初一直盯著隔壁的考場，沒一會兒，她就看到走出來的唐小年。
　　此時人來人往，夏初跟同桌站在樹下，隨著唐小年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雙手下意識地平攤在腹部前方上下移動，配合著深呼吸。
　　唐小年：“練功？”
　　“……”夏初訥訥道，“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約一天見面好嗎？我有話跟你說?！?br/>　　夏初的同桌一直覺得一廂情愿的夏初很傻，什么山不爬偏要爬這座難以預(yù)測的活火山。
　　唐小年盯著夏初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好。今天我有事，過兩天我約你?！比缓笏焓置讼滤t紅的臉頰，“你先跟朋友去玩吧?！?br/>　　夏初傻愣愣地，半晌才回：“哦?！?br/>　　等唐小年一走，同桌無語道：“他這是吃你豆腐吧，摸了你臉老半天?！?br/>　　“胡說！”夏初惱羞道，“應(yīng)該說是，我終于讓他占我便宜了?！?br/>　　同桌恨鐵不成鋼，“你可真給我長臉。”
　　她想過很多種跟他表達(dá)自己心意的方式，那句“我喜歡你”在她心里藏了好久好久，想等到一切時機(jī)都成熟，跟他說出來。
　　最糟糕不過是一廂情愿，但也是她情愿的。
　　8
　　唐小年再次走進(jìn)照相館，這次卻只看到一個婦女在打掃衛(wèi)生。
　　“老板呢？”
　　婦人抬頭，“出門吃飯了。”
　　蔚遲最近連著幾天都是到上次遇到那輛車的小區(qū)附近吃飯。回到店里時就看到唐小年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撥彈著吉他，流出緩慢而帶著點憂傷的音調(diào)——《命運(yùn)的深淵》。
　　唐小年看到進(jìn)來的蔚遲，停下了彈奏。
　　“向姐，你今天先下班吧。”
　　向姐剛收拾完打掃工具，沒多問，回了句“好的”，就去里屋洗了下手，又到屏風(fēng)后面拿了皮包就走了。
　　蔚遲到吧臺處倒了兩杯水，一黑一白的陶瓷杯，他把白色的放在了沙發(fā)前的小茶幾上，然后他坐在了靠墻的藤椅上。
　　“高考考完了？”
　　唐小年扯了下嘴角。
　　蔚遲端起黑色的杯子喝了一口，客觀地說了一句：“你其實沒必要浪費(fèi)時間去高考。”
　　唐小年閉上眼想，明明才十八歲，他給人的感覺卻格外早熟和果斷，“但我更不想去醫(yī)院里等死。我寧愿讓我父母留下來的積蓄，交給養(yǎng)老院，讓他們照顧好我奶奶。而且，我也想看看，如果我不生這該死的毛病，我是不是就能按照我設(shè)想的路走了……報她報的學(xué)校，告訴她我的想法，等畢業(yè)之后，我會努力地工作賺錢，照顧好她，還有奶奶?！碧菩∧暾f完，睜開眼，“老板，你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看盡各種未來，就跟先知似的。是你的相機(jī)能看到未來，還是你自己本身？”
　　蔚遲沒答，“這個重要嗎？”
　　唐小年沒再追問，“好吧，老板，那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她沒去讀大學(xué)了嗎？”
　　“她死了?！蔽颠t見唐小年震驚地站了起來，他繼續(xù)說，“她跟她的家人，開車出門，車子沖下了高速路?！?br/>　　“你……簡直胡扯！”唐小年憤怒得連聲音都顫抖。
　　“高考完之后，她會跟她爸媽去旅游，我想他們出事故應(yīng)該就是去旅游的那天?！?br/>　　唐小年無法接受，他又跌坐回沙發(fā)上，久久才又開口：“我不信?！?br/>　　“那你何必來找我？”
　　唐小年咬牙切齒道：“我去找她，跟她和她的家人說?！?br/>　　“你覺得他們會信嗎？”
　　唐小年想起那個淹死的女人，他搖頭，“不會?！?br/>　　“你不想讓她死？”
　　“廢話，當(dāng)然不想！”對于蔚遲不帶感情地陳述死亡，唐小年聽得無比反感，他揉了下臉，克制住想爆發(fā)的脾氣，“老板，你當(dāng)年有盡力去挽救那個淹死的人嗎？還是就那一次不痛不癢的提醒，然后等著她死？”
　　蔚遲有些疲憊地揉了下太陽穴，最近連著幾天，他都沒睡好，“現(xiàn)在，我們在說的是你的同學(xué)。”
　　唐小年苦笑，“她是我喜歡的人?！?br/>　　“那就再好不過了。”
　　9
　　趙莫離不排斥醫(yī)生這個職業(yè)，但她確實不太喜歡醫(yī)院——幾乎每天，都要面對死亡，或是還未發(fā)生但已確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