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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必開 第三回 苦鉆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話說趙溫自從正月出門到今,不差已將三月。只因離家日久,千般心緒,萬種情懷,正在無可排遣,恰好春風報罷,即擬整頓行裝,起身回去。
  
  不料他爺爺望他成名心切,寄來一封書信,又匯到二千多兩銀子,書上寫著:
  
  “倘若聯(lián)捷,固為可喜;如其報罷,即趕緊捐一中書,在京供職。”信上并寫明是王鄉(xiāng)紳的主意,“所以東拼西湊,好容易弄成這個數(shù)目。
  
  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來欺負。千萬不可荒唐,把銀子白白用掉”各等語。
  
  ①黃堂:指知府、太守。古時稱太守的廳堂為黃堂。
  
  趙溫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錢典史替他打聽,那里捐的便易,預備上兌。那錢典史本來是瞧不起趙溫的了,現(xiàn)在忽然看見他有了銀子捐官,便從新親熱起來,想替他經(jīng)經(jīng)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見趙溫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請聽戲,明天請吃飯。
  
  又拉了一個打京片子的人來,天天同吃同喝,說是他的盟弟,認得部里的書辦,有什么事托他,那里萬妥萬當?shù)。趙溫信以為真,過了一天,又穿著衣帽去拜他,自己還做東請他,后來就托他上兌①。二千多銀子不夠,又虧了他代擔了五百兩。趙溫一面出了憑據(jù),約了日期,一面寫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銀子出來好還他。這里一面找同鄉(xiāng),出印結(jié)②,到衙門,忙了一個多月才忙完?垂儆浨澹簭拇艘院,趙孝廉為了趙中書,還是賀根跟他在京供職。
  
  話分兩頭。且說錢典史在京里混了幾個月,幸虧遇見一個相好的書辦,替他想法子,把從前參案③的字眼改輕,然后拿銀子捐復原官,加了花樣④,仍在部里候選。又做了手腳,不上兩個月,便選了江西上饒縣典史。聽說缺分還好,他心中自然歡喜。后來一打聽,倒是從前在江南揭參他的那個知府,現(xiàn)在正做了江西藩司⑤。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心中好不自在起來。跑來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賺他錢的那個人商量。他盟弟道:“這容易得很,我間壁住的徐都老爺,就是這位藩臺大人的同鄉(xiāng)。去年這位藩臺上京陛見的時候,徐都老爺還請他吃過飯,是小弟作的陪。他兩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噥噥,談個不了,還咬了半天耳朵,不曉得里頭是些甚么事情。
  
  后來這位藩臺大人出京的時候,還叫長班⑥送了他四兩銀子別敬⑦。”錢典史道:“像他這樣交情,應該多送幾兩才是,怎么只送四兩?”①上兌:上,進獻;兌,兌款。上兌就是進獻銀錢。
  
 、谟〗Y(jié):類似擔保書。
  
  ③參案:指彈劾的案子。
  
  ④花樣:指為了增加捐官的銀子收入,設立多種名目、花樣。
  
 、莘荆汗倜、掌管一省財賦、人事大權(quán)。
  
 、揲L班:隨從的仆役。
  
 、邉e敬:送人銀錢,為字眼好聽,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臉一紅道:“這個卻不曉得,或者另外多送,我們也瞧不見,再不然,大概同鄉(xiāng)都是四兩。他們做大員的,怎好厚一個,薄一個,叫別位同鄉(xiāng)看著吃味兒。”錢典史道:“這個我們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樣呢?”他盟弟道:“你別忙。停一會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銀子,找這徐都老爺寫封信,替你疏通疏通,這不結(jié)了嗎!卞X典史道:“一封信要這許多銀子?”他盟弟道:“你別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沒有這一點子,我兄弟還效勞得起!碑敃r錢典史再三拜托而去。原來他盟弟姓胡名理,綽號叫做狐貍精。人既精明,認的人又多,無論那里都會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當晚果然摸到隔壁,找到徐都老爺,說明來意,并說前途①有五十金為壽,好歹求你賞一封信。徐都老爺?shù)溃骸罢撈饋砟,同鄉(xiāng)是同鄉(xiāng),不過沒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寫信;就是寫了去,只怕也不靈!焙淼溃骸澳抢锕艿迷S多,你看銀子面上,隨便拓幾句給他就完了。”徐都老爺一想,家里正愁沒錢買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錢,太太還鬧著贖當頭,正在那里發(fā)急,沒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來應應急。遂即含笑應允,約他明早來拿信。又問:“銀子可現(xiàn)成?”胡理說:“怎么不現(xiàn)成!”隨即起身別去。徐都老爺還親自送到大門口,說了一聲“費心”,又叮嚀了幾句,方才進去。
  
 、偾巴荆号f時與人接洽事情時,對方的代稱。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爺就起身把信寫好。一等等到晌午,還不見胡理送銀子來,心下發(fā)急說:“不要不成功!為什么這時候還不來呢?”跟班的請他吃飯也不吃。原來昨日晚上,他已經(jīng)把這話告訴了太太和跟班的了。
  
  大家知道他就有錢付,太太也不鬧著贖當,跟班的也不催著付工錢了。誰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兩點鐘,嘭嘭敲門。徐都老爺自己去開門,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開了,連忙請了進來,吩咐泡茶,拿水煙袋,又叫把煙燈點上。胡理未曾開口,徐都老爺已經(jīng)把信取出,送到他面前。胡理將信從信殼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殼,一面嘴里說道:“真正想不到,就會變了卦!毙於祭蠣斅犃诉@話,一個悶雷,當是不成功,臉上顏色頓時改變,忙問:“怎么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里頭,怕他逃到那里去。不過拿不出,也就沒有法子了!毙於祭蠣?shù)溃骸翱墒且粋沒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過只有一半。對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來!毙於祭蠣?shù)溃骸暗降姿铣龆嗌伲俊焙硪膊淮鹧,靴掖子①里拿出一張銀票,上寫“憑票付京平銀二十五兩正”,下面還有圖書,卻是一張“四恒②”的票子。徐都老爺望著眼睛里出火,伸手一把奪了去。胡理道:“就這二十五兩還是我墊出來的哩。你老先收著使,以后再補罷!毙於祭蠣敓o奈,只好拿信給他。胡理也不吃煙,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錢典史。告訴他,替他墊了一百兩銀子,起先徐家里還不肯寫,后來看我面上卻不過,他才寫的。
  
 、傺ヒ醋樱浩せ蚓勛幼龅膴A子,放在靴筒里。
  
 、谒暮悖呵迥┧拇筱y號,都以“恒”字為名。
  
  錢典史自是感激不盡,忙著連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長行,一直到省。
  
  結(jié)算下來,只有他盟弟胡理處,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雖然大方,心里極其嗇刻,想錢典史同他算清,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見錢典史有一個翡翠的帶頭子,值得幾文,從前錢典史也說過要賣掉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計,說有主顧要買,騙到手,估算起來還可多賺幾文,滿心歡喜。次日便推頭有病,寫了一封書信,叫做飯的拿來替他送行。信上還說:“帶頭子前途已經(jīng)看過,不肯多出價錢,等到賣去之后,即將款項匯來。”事到其間,錢典史也無可如何,只得自己算完了房飯帳,與趙溫作別,坐了雙套騾車而去。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進發(fā),海有海輪,江有江輪,不消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處。齊巧那位藩司又是護院①,他一時也不敢投信,候準牌期②,跟著同班一大幫走進二堂,在廊檐底下朝著大人磕了三個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那大人只攤攤手,呵呵腰兒,也沒有問話就進去了。錢典史來的時候手里捏著一把汗,恐怕問起前情,難以回話;幸虧大人不記小人過,過了此關,才把一塊石頭放下。
  
 、僮o院:藩臺暫時代理撫院職務為護院。
  
 、谂破冢憾、撫臺官署接待屬員的日期。
  
  但是他選的那個缺,現(xiàn)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信,好容易署了這個缺。上司看了寫信人面上,總要叫他署滿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來。
  
  好在姓錢的是實缺,就是閑空一年半載也不打緊:上司存了這個意見,所以竟不掛牌叫他赴任。卻不想這位錢太爺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閑在省城,他卻受不的了。一天到晚,不是鉆門子,就是找朋友,東也打聽,西也打聽,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廳班子里,有能在上司面前說得動話的,他便極力巴結(jié),天天穿著衣帽到公館里去請安。后來就有人告訴他:現(xiàn)在支應局①兼營務處的候補府黃大人,是護院的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凡百事情托了他,到護院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新近賑捐案內(nèi),又蒙山西撫院保舉了“免補②”,部文雖未回來,即日就要過班,便是一位道臺③了。向來司、道一體,便與藩、臬兩司同起同坐。所以他現(xiàn)在雖然還是知府,除掉護院之外,藩、臬卻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駁回去。藩、臬為他是護院的紅人,而且即日就要過班,所以凡事也都讓他三分。
  
 、僦郑汗偈鹈,主管軍餉。
  
  ②免補:候補官員免除經(jīng)過本職的補缺階段,跳了一級。
  
 、鄣琅_: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員,也叫觀察。
  
  閑話休題。且說錢典史聽見這條門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鉆。究竟他辦事精細,未曾稟見黃大人,先托人介紹,認得了黃大人的門口同他門口,一個叫戴升的先要好起來,拜把子,送東西,如兄若弟,叫的應天響,慢慢的才把“省里閑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說了出來。戴升道:“老弟,你為什么不早說?這一點點事情,做哥哥的還可以幫你一把力。”錢典史聽了,喜的嘴都合不攏來,忙說:“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來稟見!贝魃溃骸澳銊e忙。早來無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里有工夫見你,要來,明兒晚上來!卞X典史忙說:“領都。倘能蒙老哥吹噓,大人栽培,賞派個把差使,免得妻兒老小捱餓,便是老哥莫大之恩!闭f完之后,便即起身告辭。
  
  戴升說:“自家兄弟,說那里的話。明晚再會罷,我也不送你了!卞X典史去后,齊巧上頭有事來叫戴升進去,問了兩句話。只因黃知府今日為了支應局一個收支委員虧空了幾百兩銀子,被他查了出來,馬上撤掉差使,聽候詳參。
  
  心想,這些候補小班子時頭,一個個都是窮光蛋,靠得住的實在沒有。便與戴升談及此事。也是錢典史運氣來了,戴升便保舉他,說:“現(xiàn)在有個新選上饒縣典史錢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諳練,“而且曾任實缺,現(xiàn)在又從部里選了出來,因為有人署事,暫緩赴任。如若委了這種有缺的人,他一定盡心報效,再不會出岔子的!秉S知府道:“我沒有瞧見過這個人!贝魃溃骸八沙3矸A見。小的為著老爺事忙,那里有工夫見他,所以從沒有上來回!秉S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里來見我!贝魃饝藥讉“是”,又站了一會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錢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陽還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補服①跑了去。只見公館外頭平放著兩乘轎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請安坐下。戴升把昨兒夜間替他吹噓的話告訴了他,還說“支應局出了一個收支差使,上頭一定要委別人,已經(jīng)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抗下來的。
  
  ?桃娏嗣婢陀邢残诺摹!卞X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忙問:“大人幾時回來的?”戴升道:“早晨七點鐘上院,九點下來;接著會審了一樁甚么案子,趕十二點鐘到局里吃過飯,又看公事,才回來抽不上三袋煙,又是甚么局里的委員來稟見,現(xiàn)在正在那里會客咧。你且在這屋里吃飯,等他老人家送過客,過了癮,再上去不遲。”錢典史無奈,只得暫且坐著等候。停了一會子,只聽得里頭喊“送客”,見兩個委員前頭走,黃知府后面跟著送。走到二門口,那兩個委員就站住了腳,黃知府照他們呵呵腰,就自己先進去了。兩個委員各自上轎回去不題。
  
 、倩ㄒ卵a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補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這里黃知府踱進二門,便問管家:“轎子店里催過沒有?”有個管家便回:“已經(jīng)打發(fā)了三次人去催去了!秉S知府道:“今兒在院上,護院還提起,說部文這兩天里頭一定可到。轎子做不來,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正這些王八蛋!我不說,你們再不去催的!北姽芗遗隽酸斪,一聲也不敢言語,一個個鴉雀無聲,垂手侍立。黃知府說完了話,也踱了進去。
  
  等到上燈之后,錢典史在戴升屋里吃過了夜飯,然后戴升拿著手本進去替他回過,又出來領他到大廳西面一間小花廳里坐下。此時錢典史恭而且敬,一個人坐在那里,靜悄悄的,足足等了半個鐘頭才聽見靴子響。還沒進花廳門,又咳嗽了一聲。隨見小跟班的,將花廳門簾打起,便是大人走了進來:家常便服;一個胖脹面孔,吃煙吃的滿臉發(fā)青,一嘴的濃黑胡子,兩只眼睛直往上瞧。錢典史連忙跪倒,同拜材頭的一樣,叩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手又請安,從袖筒管里取出履歷呈上。黃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讓坐。錢典史只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斜著臉兒聽大人問話。黃知府把他的履歷翻了一翻,隨手擱下,便問:“幾時到的?”錢典史忙回:“上個月到的。”黃知府道:“上饒的缺很不壞?”錢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時還不得到任!闭f到這里,黃知府叫了一聲“來”。只見小跟班的拿著水煙袋進來裝煙。黃知府只管吃煙,并不答話。錢典史熬不過,便站起來又請了一個,說: